第三章 偶然
“我公司是外贸轻工旗下的合资公司,主营进口汽车变速箱业务,因为业务发展太快需要一批销售跟单及售后服务人员,目前自动波箱主要是进口,所以服务人员不仅需要良好的沟通能力,还需要相当专业的技术支持---首先大家不仅要熟悉专业知识,还要对英语有一定基础,自动波箱都是英文标识,你们需要第一时间了解产品那些地方出现问题,然后马上反馈到公司----”那个经理在黑板上写着英文术语,卡尔认认真真听着,一面做笔记。
“我们主要的宗旨是为客户提供良好及时的服务,所以每一个环节都不允许出错:产品出现问题我们要在二十四小时做出回应,找出问题准确报告到公司,我们需要的人员要求很高,这次培训人员有两个是汽车工程系的,有两个是内燃机专业的,还有几个是在国内汽车厂家经验丰富的资深人员,”培训室里大概有十个人,那经理在黑板上写着服务流程,一面提问。
年龄大点的经理讲了两天销售,然后有两个产品经理讲了五六天专业知识,中午公司有免费快餐,看起来紧张有序。公司底薪三千五,出差另补,这对卡尔是种诱惑,卡尔苦恼是是这职位大概率是要派往内地,他觉得还是要珍惜这个机会,等培训完了再说。
“如果要去内地,最好不要去。”福南说,卡尔觉得有道理。
第二个星期二,培训结束了,这个培训实话说是有点辛苦的,大家都如释重负,下午要下班了,等着经理宣布结果。
“现在我念名单,名单上的人先回去等电话安排----”。那人念了几个人,有卡尔的名字,剩下的人说是要开会,卡尔走出来,想着也许明天会通知他,但第二天他没有接到电话,他忽然有个不好的想法,也许不会有电话了----他觉得不可能,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这真是让人想不通----,”他心里想,他认为自己的表现没有什么问题,他甚至想打个电话去问一问,又觉得没有意义,第三天时他接受了这个现实,显然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对他打击很大,但也无可奈何,他又出现在人才市场----也算是拚命鼓足信心---当年那个无比清狂的人不见了。
在里面转了一圈,突然有个胖子映入眼帘,这正是一起培训的人,难不成也到了人才市场!“你也找工作?”那人看见他,也很高兴,毕竟在一起这么久。
“我陪朋友过来看看,公司放一天假。”胖子说,这一下卡尔真有些不平衡了,难道他不如这胖子?他迟疑良久,还是忍不住说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经理说有的人太不自信了----老是低着头,”那人想了想,“然后弯着背---,兄弟,要自信一点,别的没什么---”胖子说。
卡尔好似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是的,以前也有人说他有点杠背,他以为这是虚心的表现呢,唉,这真是有点想不到,这胖子说的这么明显,估计那经理可能还点了他的名!要不然胖子说的那么肯定!现在他觉得要重视这件事,他第一次发现这是一个重大缺点,那就是说形象太重要了,他以前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忽然发现有个隐藏的看不见的自己!他得改变自己,这让人痛苦----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份工作,然后慢慢改变自己。
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到一家公司去做业务员了,底薪九百,有提成,应该可以勉强养活自己。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正不正确,这好似一种偶然,路有千万条,可最终只能走一条,这种事既让人痛苦,也让人麻木:所谓的美好只是一种自己想象中的幻觉,这幻觉麻痹贯穿了整个人生,人们就是在幻想中走完这一生,只至最后时刻也明白不了!
燕南路是振华路与振兴路之间的一条小路,路两边是整整齐齐火柴合一样的工业厂房,这些厂房慢慢改变成了小公司的办公室,破旧的建筑外观,过道却铺着廉价的红色地毯,两边是昏暗的整体茶色玻璃,显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气质来,象一个资质平庸的女人拼命在脸上涂脂抹粉。经理老罗外形挺拔,戴着墨镜,穿着风衣,估计做了些单,赚了些钱,有了睥视天下的资本,现在踌躇满志,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老罗介绍公司的时候有个长得枯干的年轻女人站在旁边,据说是公司背后的大集团的老板女儿,大集团是内地的某个港口公司,旗下有地产金融等等产业----下面四个新招的业务员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配合罗经理的宏大叙事。罗经理旁边坐着神气活现的助理晓天经理---一个资深美女,晓天经理长着一双善解人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起来两个酒窝,让卡尔老是不自觉地看着她。
老罗带着愤慨讲了目前的市场形势,着重讲了公司的巨大优势,然后开始讲专业知识,最后在卡尔即将瞌睡时简单讲了下业务员的基本常识:就是做单做单再做单!上午过去,老罗说下午还有几张桌子要帮忙搬一下,然后就可以去跑业务。
现在是午餐时间,对面一楼人声鼎沸,好多人在那里排队打盒饭,白色的饭盒堆成一排。卡尔走下来,那快餐厅闹轰轰的,有人忽然吵起来---
“饭里怎么有蟑螂---”
-------过了好一会,人群骚动起来,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冲出来,前面一个举着明晃晃的菜刀,怒吼着,人群冲出三角形。“妈的那里有蟑螂?哪里有蟑螂?---故意捣乱,砍死你个王八蛋---!”卡尔转过那幢房子,人群依然在那里排队吃饭,象风吹过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他回到住处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走回公司。
四个业务员坐在展厅的地毯上。
“我们四个人来打牌吧---,你们怎么到的公司?老罗跟我说做这个很赚钱。”老吴长的细细瘦瘦,眼睛也是细细的,薄嘴唇,很喜欢说话。
“做这个运气好的话一单就起来了”老周说,老周是唯一一个老业务员,肥壮结实,灰白的脸上架着一幅黑框眼镜,眼镜的一条腿断了,被一根绳子绑起来---这让他老要不自觉地去扶那个眼镜腿,“上星期跟妹夫喝酒把眼镜给摔了----”
“我以前在海南做装修,那时候很赚钱,我就找了几个工人,装了几个月总算装完了,一看吊的顶是个斜的,老板也不给钱,工人还问我要钱,没办法,找了几个人把工人打了一顿,然后就跑到这来了,说这边钱好赚.”老吴说,那个叫阿飞的小伙子拿了副牌上来,四个人打升级。
“来的时候还有几万块钱,我又喜欢赌博----你们知不知道赌狗?关外好多地方赌狗,又血腥又刺激,好多人赌,刚开始赢了几回,后来就输了,最后剩了两万,我老婆说那我也要赌---我老婆也喜欢赌,两个人一人分了一万,最后都输了---”老吴老周对家,两人一直输。
“-----最先是在汉正街做生意---你们知不知道一麻袋钱有多少?就是那种十块的?那时搞服装批发,每天忙不过来,钱根本就没时间数,就往麻袋里塞,晚上一数,不到二十万!那时生意真的很好,突然来了好多粉帮,武汉人把做那个事的叫‘粉帮’,晚上来敲门,门一开那女的就脱光了,你要不干就说你强奸----”
外面有人在拖东西,几个人走出来,电梯口堆了一堆家具。
“这是不是真的红木?这么重!”老吴跟卡尔在后面,老周跟阿飞在前面,四个人一起抬一张桌子。
“来,我们俩把手挽起来---”老吴说,卡尔把手跟老吴挽起来,轻松了许多。
“你长得跟我舅舅有点象,头发都是卷的,”老吴说,卡尔发现这家伙说话停不下来,老吴说话细声细语,做事也有板有眼。一堆家具搬完了,几个人出来跑业务。
“你们听没听说过唐金公司?叫我去上班,说给三千块----,我还在另外一家公司跑业务,有两千块底薪---还有家公司叫我去做外贸---”老吴一边走一边说。
下了楼,卡尔落在后面,他看见老吴很亲热地走在老周旁边:
“我要跟周师傅走在一起---从今天你就是我师傅,师傅喜欢玩什么----喜不喜欢打保龄球?我请你打保龄球——”
卡尔有些犹豫,他干脆走慢一点,心中很是茫然,阳光热烈,地上刚下过一阵雨,路边的榕树树干上一条条黑色的水迹,他无意识地往右转,前面三个人往左走了,过一会儿,那三个人又转过来,往这边走过来,他正好慢慢等他们走过来。
“今天我就带你们跑跑业务,带你们去洗楼---原来是叫扫楼,洗楼是家具公司的说法,也有保险的说是他们发明的,所谓洗楼就是要一层地从上往下洗---”
“你们看这是个新楼,首先是要看,”老周站在东风大厦下面,白色外增配蓝色玻璃的大厦在周边显得玉树临风。“如果上面有装修的话,窗户一定会打开,你看,那排窗户都开了。”
中间有层楼果然开了窗户,上面下面也有些开了窗户。他们走进大厅,大厅豪华气派,有个保安走过来,卡尔赶紧跟上那几个人,电梯门关上了,往上走,有电锯尖细的声音传来。
“一般人听到这个是噪音,但在我们业务员听来这就是音乐,说明这里在装修。”老周说。
他们循着声音出了电梯,噪音扑面而来,强烈的嘶叫声撕扯着卡尔的鼓膜,他们转了一下,有一两个业务员也在转悠。
“这楼太惹眼了,所以很多业务员在这跑。”老周的声音很厌倦,他有点勉为其难。他们往下走了一会,这一片很安静,渐渐到了裙楼,里面有些砖被砸开,破口处有个门卫坐在那里。
“周师傅你看我来表演一下----,”老吴走过去,门卫先是盯着这帮人,老吴笑嘻嘻的打个招呼,手里的烟也递了过来,那人的脸色放松了。说了两句话,老吴忽然说起了乡音:
“您是不是李集镇的?啊,你们那里我去过,我亲戚在那里,你贵姓----哦,我应该是见过您----,哎呀老乡老乡,论辈分我喊您叔---”
那门卫跟老吴兴高采烈的聊起来。
“我侄子就是这里总经理----你做什么?----好好,到时要给我们优惠一点---你先帮我看一下,我去上个厕所。”
老吴在椅子上坐下来,笑嘻嘻的:“现在我是经理哈,你们要做个报价我---,啊,老周,这项目就给你做了哈。”
有两个人走过来,前面一个胖胖的象是经理,后面有个瘦一点的年轻人,那个胖一点的恭恭敬敬的跟老吴打招呼,然后递了材料过来。
“好好,做石材的?你这价格怎么样---,到时我给经理推荐一下,好你们先回去,有电话到时候找你们——。”
门卫过来,老吴的烟又递上来,“这么难得,晚上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后天?----好说好了后天!”
下班前,经理发了一张表,叫业务报表,是每天都要写的,写每天的工作内容,跑了哪些地方,哪些客户,电话多少,卡尔想,是了,要不有人来混底薪怎么办呢,看来得认认真真做准备了,他可不想中途被炒!
第二天早上,又要开早会----看来这底薪也不是好拿的。早会时只有三个人,老罗等了半小时,有点焦躁的时候,老吴终于急匆匆的走进公司。
“不好意思,关口查暂住证,差点进不来---”
“好了好了,赶紧开会----你那个装修谈的怎么样?”老罗很客气地问老吴。
“还在谈还在谈”。
开完会大家继续出门跑业务,一出门大家都不见了踪影,象一滴墨水在水杯中的布朗运动,了无方向。卡尔走在大街上,两边高楼林立,车声人声,不绝于耳,卡尔却觉得异常孤独与茫然,在内地的时候,大家按部就班地上班,象地球的旋转一样规律,每天完成领导指派的任务,然后就是为了利益勾心斗角,拉帮结伙党同伐异,这大约就是计划经济下的个人,是自在的,却不是自为的;现在这南方,似乎只有自我的约束,不自律大概率会被淘汰,所以你是自为的,却不自在,现在他得尽力找到方向感,找到支撑自我的力量,他感到特别的无助与无力,同时也感受到自由,原来,没有方向没有力量的自由就是茫然,是必然王国的无助!
他在闹市区扫了两幢楼,工地是有,业务员太多了,他走到滨河路边,找到晓天经理说的爱地大厦,裙楼还空荡荡的,这里也算偏僻,他慢慢从一楼往上走,心里茫然的感觉挥之不去,这是潜意识中的无奈感觉----这值得吗有意义吗他为什么这么痛苦而又无可奈何----他想到黑格尔所说的世界精神,康德的头顶星空,感觉到自己只是尘埃里的蠕虫,卑微渺小----!
走到十五楼时还是空荡荡,也许这楼就是没开盘,也许他就是在虚耗,楼梯拐角听到人声:
“猜猜,这人是干嘛的----”
有人在笑,他转过来,有两个业务员在那抽烟,一个人递了根烟给他,他说不抽烟,又觉得没能接受别人的好意而遗憾---感觉就是笨拙的新手,那两人很亲切。
“我说吧是跑家具的,保险不会来的”,他俩原来在打赌,卡尔无意中成了别人的赌注。
“你上去吧,上面有个好漂亮的前台,我们搞不掂,你去看一下。”
他往上走,忽然又觉得应该给这两人留个电话的---他就在这种矛盾纠结中上了楼。楼上装修的富丽堂皇,长长的大堂,正中间有个很大的大理石前台,当他走近的时候才看清了那个前台,那女郎剑眉星目,仪态端庄,卡尔顿觉一道寒光,拒人千里又客气凛然,卡尔既醉心于容颜又慌乱于经验,脸一下红了,他自觉有点失态,一下慌了神,不知说什么好!
“哦,走错了---走错了----”
他转身向楼梯口走去,脸热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他想转身看下那个女郎,又对自己十分懊丧,就在这种心态中他上了十七楼,上面这公司也装修好了,他平复一下心态,鼓起勇气,走了过去,这个前台也很漂亮,很温柔地看着他,他上去递了资料,她说家具订过了,以后有的话可以推荐。
卡尔走到十五楼,那两个业务员走了,他坐了电梯下来,上面装修的二层是开发商,目前是在招商阶段,但是那个十六楼的女郎对他形成了强烈冲击:惊为天人的容貌,寒冰似的神态,就象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这是可以欣赏不可以拥有的美好,触动他已然破碎的世界观,这些偶然又象彗星划过天际,瞬间而不可及,却在内心占据永恒之地,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