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清走后,沈坚一脸若有所思。
任他翻过不少先贤对《诗经》的注解,都没听过沈策这种独特的‘见解’。
可不得不说沈策的比喻也极有意思。
将君臣关系比作‘形势比人强’,分明意指君臣乃敌我关系,将温柔敦厚比作‘当乌龟、识时务者为俊杰’,则意指‘温柔敦厚’乃臣子面对强权下的伪装策略。
如此类比同平地一声雷般砸进沈坚的心里,让他难以平静,也让他有所顿悟。
当皇帝的多对《诗经》有极高评价,他们希望自己的臣民都是温柔敦厚之人。
正常情况下臣子也该当忠君的,可若是碰到个昏君呢?若是臣子的政治抱负难以施展呢?若是这臣子本就是个权臣,就想跟皇帝对着干呢……
沈坚一个激灵回神。
如此言论着实有目无纲纪、藐视皇权之嫌。
这可是天大的忌讳!
他不由神情一肃:“阿策,往后这种话,不许再吐露半字。”
沈策蔫蔫低下头:“哦。”
其实他也就是突然有感,才将小妹的话同沈坚的话联系了起来,他心中很明白这些话不能对外人言。
小妹说了,科考做文章,要写旁人想看的,而非他内心所思。
他就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皇帝不可能喜欢这种言论。
陆观见沈策像是知道错了,这才脸色好些,又罚沈策抄写十遍《忠经》,才继续讲经。
……
当天下午,便有吹打班子来了七里村。
这年头各地都有专门帮人报喜讨赏的人,每年专盯着童试、乡试放榜的日子,第一时间得了信,便会到考中功名的人家里报喜。
太原县虽距清源八九十里远,但考中秀才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喜事,通常给报喜人赏钱都不会小气,也会有人不辞辛苦来讨这个赏的。
“捷报!捷报!”
报喜人远远见着村口蹲了俩人,便开口喊了起来。
沈伯文今年已四十三岁,他肤色暗黄,面相憨厚老实,头戴灰色布巾,身着青灰短褐长裤,怀里抱着个与衣着不相符的丝绸书包,陪着老爹蹲在村口。
沈伯文有三儿二女,两个闺女都已出嫁,三个儿子老大沈茂才年二十一,老二沈茂学年十六,老三沈茂宏年十三。
沈仲举则有二女一儿,大闺女已出嫁,二闺女沈玉娟年十五,已订了亲,如今在家待嫁,小儿子沈茂彰刚满十二。
两个月前沈清给沈伯文投了个工坊,如今沈伯文和其长子沈茂才都在工坊里干活。
沈茂宏和沈茂彰本跟着沈信中在家念书,今年初时村里学堂又开了起来,因请来的教书先生是个学问不错的廪生,两人又去村里学堂念书了。
沈仲举前些日子带着侄儿沈茂学,去了太原县参加院试,眼看该放榜了,沈伯文这个当爹的也坐不住啊。
“来了,来了!爹,您看是不是来了!”沈伯文听到动静,激动地用胳膊肘子一捣沈信中。
沈信中差点没被大儿子捣栽倒,没好气瞪向沈伯文:“你干啥呢!没大没小!”
沈伯文意识到自己太过莽撞,又忙扶着沈信中站了起来,歉疚道:“我这不是太激动了。”
“捷报!七里村沈家的捷报!”那报喜人又大喊了一声。
沈伯文闻言大喜:“爹,真是咱家的!”
沈信中长舒一口气,狠狠点头:“是。”
他心中明明已经激动得不行,可两腿这会儿却如同灌了铅般,走不动道了,只能拿老眼死死盯着那报喜人。
离村口近的村民听到敲锣打鼓吹唢呐声,也都出了门观望,沈信中家里的人更是全都跑了出来,就连沈清等人也开门走了出来。
报喜的小伙走到村口,看向沈信中笑问:“大爷,请问沈仲举老爷的家在哪儿?”
沈信中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是沈仲举的爹。”
一旁沈伯文瞪大眼睛问:“是不是我二弟中了?”
报喜小伙没想到这俩人便是沈仲举的爹和大哥,旋即想想又觉得理解。
这俩人怕是算着昨儿放榜,又对自家儿孙、弟弟有信心,这才早早便在村口候着了。
他连忙拱手贺道:“恭喜沈老太爷、沈大老爷,贺喜沈老太爷、沈大老爷!您们家这回出了两位秀才公,沈二老爷还是咱院试案首!”
住在这一片的都是沈家族人,来看热闹的族人不由惊呼出声。
“案首?”
“仲举是头一名啊?”
“竟是两个都中了?”
谁不知太原的院试竞争激烈,考中秀才都难如登天,他们沈家竟是一次中了俩,沈仲举还拔得了头筹?
沈信中和沈伯文差点没哭出来。
沈信中两个儿媳也跑出来看信了,听到报喜小伙的话更是直接抹起了眼泪。
“可不,今年太原院试头三名全是清源的,沈二老爷是咱山西学台何大人亲选的案首,第二名是清源县令家的四爷,咱刚从马家过来的,第三名是您们家沈茂学小爷。”那报喜的小伙回道。
若非清源一下中了仨,成绩还这么好,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快跑来清源讨赏钱。
沈家族人倒吸一口气。
院试头三名竟都是清源的,马四爷可不就是马良翰?就连沈茂学都拿了个第三名!
他们沈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啊!
那报喜的小伙又打开抄录的榜帖,大声念道:“捷报、官报,钦命、山西学政提督何选,贵府相公沈、名仲举考取,太原县光熙三十一年院试郡庠生第一名!”
“捷报、官报,钦命、山西学政提督何选,贵府相公沈、名茂学考取,太原县光熙三十一年院试郡庠生第三名!”
‘庠生’即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考入府学的生员叫‘郡庠生’,考入州县学的生员则叫‘邑庠生’,也就是说往后沈仲举和沈茂学,可以进太原县的府学进修了。
沈信中听完没忍住掉下泪来,他抬手抹了抹眼泪,心情反倒平复了下来。
“伯文,给人赏钱。”他冲沈伯文吩咐了一声。
沈伯文老早就备好了赏钱,就在包里装着,原本他是想不到的,还是他爹让他准备的。
他连忙从包里掏出个荷包来,递给报喜小伙。
这样的荷包他准备了四五个,因为不知这两日会有几个班子来报喜,要知道专做这门生意的人还不少呢。
报喜小伙打开荷包略略瞅了眼,见里头装了有二三两碎银,他们一行七人,分分一人也能得个几百文。
这趟清源可真没白来,那马家更大方,可是直接给了五两纹银赏钱呢!
报喜小伙不由笑着说了好些恭贺的话,逗得沈信中和沈伯文眉开眼笑。
接着他又看向沈伯文怀中的丝绸书包,好奇问:“沈大老爷,这可是鸣人堂的包?如今在咱太原县卖得可火了。”
沈伯文与有荣焉道:“可不,鸣人堂便是我堂侄家开的。”
报喜小伙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圣上新封的忠毅伯,是您堂侄子?”
如今整个山西,谁不知那鸣人堂便是忠毅伯家的生意,前些日子四处都有人传沈家状告人剽窃的案子,可算是开了商品剽窃案之先河。
在此之前,他只听过文章、书籍不好剽窃、翻版。
问完这话,报喜小伙才记起忠毅伯和沈仲举、沈茂学皆姓沈。
心想难怪何大人选了沈家人当案首!
“是哩。”沈伯文笑呵呵地回了句。
报喜小伙见其不愿多说,压抑住内心惊异,又是说了些恭贺的话,这才领着吹打班子离开。
之后又是沈家族人来跟沈信中及沈伯文道贺。
沈信中谢过族人,春风满面道:“待仲举和茂学回来,咱就摆席,当年徐海中秀才可是摆了三天流水席,咱沈家一次中了两个,那就摆四天!到时大家伙都来捧场,啊?”
一些上了岁数的族人不由笑笑,就连沈清也不由失笑。
他们族长还真是事事都想压过徐家一头。
“一定,一定来,咱沈家出了两位秀才公,名次还这般好,是该好好庆贺庆贺。”
……
沈仲举和沈茂学许是在太原耽搁了,次日才回来,族长家也开始张罗摆流水席了。
四月底时族长家办了六天流水席,确实破费不少,村里吃流水席是不用随礼的,再则沈进也说过不准人送礼,沈信中差点没把棺材本也掏出来。
不过院试头三名都有奖励,这次沈仲举得了案首,沈茂学考取第三名,两人共得了太原府里发的七十两银子,加上今年清源的庄稼也算大丰收,他家百余亩地,地租没少收,再办四天流水席还是办得起。
只是办不了多好的席面就是了,毕竟光是七里村就有近千口人。
沈信中本想把席面办得简单点,荤素凑齐八道菜,再搞个肉臊子面就成,酒水就不供了,谁知沈清直接给他送来了五十坛酒,一坛子足斤足两有十斤,都够全村汉子敞开肚皮喝了,肉蛋也没少送。
沈信中原想给沈清算银子,但他压根说不过沈清,只好受着了。
摆流水席虽事多,但沈家族人也多,家家户户都派了人来帮忙,不怕忙不过来。
沈进回来服丧已过了百日,沈清等人更是快除服了,如今虽能吃酒肉了,但服丧期间参加人喜宴不合适,于是就没去凑热闹。
沈清不仅给族长家提供了酒肉,还给沈信中拿了三千两银子。
这银子一是给沈家建家庙用的,二是给她娘重修下坟墓用的,三是打算把村里宅子附近的空地再买下四五十亩来,正好她家在村口,附近空地多。
她让族长等明年他们上了京,帮忙把大哥的宅子拆了重建,建个四五十亩大的宅第。
当朝只有王、郡王、公主、公可以立府,公以下爵位及一二品大员的房屋叫宅第,三品及以下品官的房屋叫宅,庶人的房屋只能叫家、舍。
旁人说恭维话时,常有称普通人的家为‘贵府’,但自己却不能这么称的,住宅匾额也不能挂‘府’字,除非家中有人封公,否则便是逾矩。
当朝公、侯、伯位都在一品之上,算是超品,也就是说沈进能建比一品大员规制还高的大宅,就算建了他们不住,让人看着也算彰显门楣了。
要建四五十亩大的宅院,且沈清要求的规格还高,这点银子肯定不够用,但如今她也不急着建宅,让沈信中银子花光了再去她铺子里支取就是。
沈家的流水席刚办完,郑三、包六和陶五领着一行车队回来了。
江南的丝绸产业很发达,三人到江南轻松就买到了货,只是挑货耽误了些时间,买完货直接运到码头上货船,走水路到河南荥泽,又从荥泽码头雇了批脚夫,花了十余日才把货物拉到清源。
这趟三人一共带回来八万匹丝绸,其中普通色绸三万匹,均价一两八钱银子一匹,提花绸两万匹,均价近四两银子一匹,锦缎一万匹,均价十两一匹,另外纱、绢、绫、罗共拿两万匹,均价约一两一匹,这八万匹丝绸花了有二十五万两千两银子。
另外三人还带了一万斤丝线,花了八千两银子,一万斤丝绵,花了七千两银子。
余下的银子用作三人这四个月来的开销及运输费用,二十七万两基本被花得精光。
沈清的工坊已经竣工了,如今有了新货,她便让人开始加大生产力度,又让沈桃过去指导人生产香膏脂粉,之前招来的人手还有些不够用,沈清又是招了一批工人。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
直到次年头里,沈清才实现了把货铺遍山西的目标。
新年后改了元,年号为宣政。
四月。
沈进收到了从京城来的信。
他院里看完信,来到正屋东间推开门。
“小妹,大舅来信了,说给我谋了个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官职,让我即刻赴京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