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养心殿内
元狩帝低眸看向自己的左手腕,那处有一串珠链,耳边似又响起褒可青送珠链时状似随意说的话:“君子如玉,温润而泽”,这是让自己宽容大度点么?
元狩帝失笑,抬眸看向右下侧的褒可青,此时的褒可青恰巧停下了笔。
他知道暗卫墨松被褒可青派出去查那三个乞丐的身世背景以及这次会试的参与人员情况。
褒可青低头看着书信,张口道:“想问什么?”
“环翠阁?”元狩帝挑眉,眼含一丝好奇地问道,那个地方有什么值得褒可青失神的。
褒可青的眼睑轻颤了下,随即侧过脑袋看向元狩帝,与元狩帝的视线相撞,声音无一丝起伏地说道:“我在进宫之前,曾在那待了一年的时间”。
元狩帝眼中的好奇之色消失,眉眼间一片冰凉,低头拿起一本奏章看了起来,不发一语。
一盏茶后,元狩帝手中的奏章依旧未翻动也未动笔。
“楼中的姑娘绝大多数是被迫的,既是可怜人,处置时莫牵连无辜,如果可以,给她们在京都的绣坊中安排些活计”,褒可青说完,拿着书信起身往外走去。
青楼妓院在中原文化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文人雅客享乐后吟诗弄墨、贩夫走卒在那里解决生理需求,这个地方不仅是趴在女人的肉体上去抚慰男人的身心,也增加了王朝的收入,调节缓和社会矛盾,即使到了现代“黄”依然存在。
褒可青知道一个王朝有着自己的进程,她不敢横加指摘,“平等”、“自由”、“博爱”那是需要社会生产力作为基础的,随性任意地干预,毫无敬畏、违背天道,最终只会遭到反噬。
所以她不会提出废除青楼妓院、不敢轻言一句:“人人平等”。
自褒可青走后,元狩帝放下手中的奏章,眼神冰冷地看向养心殿前方,寒声说道:“听到了么?按可青的意思办,将环翠阁内的老鸨及龟公之流千刀万剐,一刀也不要少”。
“喏”,暗卫墨梅低声应道,随即空气中一阵波动,元狩帝知道墨梅已退出养心殿。至于如何定罪处置,暗卫墨梅会通知京兆府安排。
“去细查可青的生平,进宫前的来历”,元狩帝本以为只要褒可青在自己的眼前,一切都无所谓,但此刻他突然想知道年幼的褒可青到底遭遇了什么,是什么造就了她。
“喏”,暗卫墨竹隐在暗处,低声恭敬应道,随即也退出了养心殿。
元狩帝靠向了龙榻上的椅背,伸手抚住自己的额头,那名为“心疼”的情绪正在自己心上发作。
养心殿外一处偏房内
褒可青独自一人侧身坐在圆桌旁,看着自己手下摁着的书信,褒可青也不知道夏宫内有无南华山派的徒子徒孙,打算用暗哨试探一下,如果真没有人出现,那便再派个可靠的人携带书信去一趟南华山派。
褒可青自脖间取出暗哨,用唇轻轻含住,瞬时吹响了暗哨,暗哨之声诡异清亮,穿破了养心殿传达至夏宫内更远的地方,几息之后褒可青才停止了吹气。
隐匿在褒可青附近的暗卫互相对视了一眼,只见暗卫首领陆炳对他们默默地摇了摇脑袋,示意他们不该知道的不要好奇。
一刻钟后,偏房门外依旧无任何动静,褒可青收回看着门外的眼神,低眸准备起身离开此处。
“弟子陶思端拜见少主,少主请下指示”,身着太医服饰的男子身形鬼魅地突然出现在偏房门口,向褒可青单膝跪地恭敬说道。
半年前,张晨、徐汉星、刘峰等三人返回南华山派,第一时间便向南华山派掌门宋慈、左、右长老汇报褒可青的情况,宋慈听完张晨的详细陈述后,放声大笑。
宋慈起身负手走至厅门处,看着远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转身迎上左右长老及厅中十余名弟子疑惑的眼神,朗声说道:“即日起告知门中上下弟子,拿着暗哨的女子乃老夫唯一亲传弟子,老夫身故后,她便是南华山派下一任掌门”。
左右长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好奇,不过想到宋慈唯我独尊的脾性,随即自座位上起身向宋慈方向单膝跪地,厅中十余名弟子紧随其后,齐齐抱拳恭敬说道:“喏,谨遵掌门吩咐”。
身处夏宫的陶思端乃南华山派左长老座下五弟子,自五个月前接到了门内飞鸽传信,便记在了心中,不料今日在药房整理药材时,却听到了那独特的暗哨之音。
陶思端心中骇然,如若不是自己轻功较强,也无法轻易地躲避宫内这诸多巡逻的侍卫及兵甲出现在此处,而此处竟是养心殿院内,眼前的女子竟是夏宫的女主人。
“起来吧”,褒可青本要站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看向陶思端温声说道。
陶思端起身,低头恭敬等待褒可青的吩咐。
“南华山派对于因火烧而导致的伤情有无可复原的办法?”褒可青出声问道。
“少主指的是毁损严重的脸部么?”陶思端低声问道。
“对,已有多月了,脸部无一处完好”,褒可青回想着说道。
那名面容模糊的乞丐身体遭受重创,其他方面褒可青还有头绪,但对于他的面容却不知如何处理,便也在书信内写了这个情况询问宋慈。
“需要扒皮,并及时涂抹掌门独创的七参丸,趁其血肉模糊之际让药物渗透皮肤的底层,促使皮肤修复再生”,陶思端略一思索回道,此乃南华山派秘药,巧夺天工之笔,门下弟子只听其名却从未见过,也无机会接触,但眼前的少主有机会得到。
“我这里有一封书信,需尽快交予我师父,你可有门路?”褒可青心知靠自己派出的人马,这一来一回至少一个月,但如果有特殊的传信渠道,则能省却许多时间。
“南华山派有专门驯服的信鸽,少主将信交予弟子,由弟子代为转达,最快半个月便会有消息”,陶思端眼神看向身前的地砖,眼神内有几缕疑惑,少主竟不知如何召唤门内信鸽,转念一想,有些了然。
褒可青在太医院的种种诊断手法与南华山派皆有不同,更与掌门的行医手段不同,竟是掌门主动收徒不成?有趣,此女当真有趣。
褒可青起身,将手中的书信递给陶思端,看着陶思端温和地说道:“这一次已过了明路,下一次从大门进,不用东躲西藏”。
夏宫内对于元狩帝来说没有任何的秘密,故而褒可青从未想过藏着掖着,裴涅下一刻便知道了陶思端的存在。
“......喏”,陶思端心里一惊,双手掌心朝上接过褒可青手中的书信,单膝跪地应道。
隐身在暗处的陆炳闻言,眼神里浮现几许无奈,他是真服了这位主子,事事出人意料,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陆炳注意到其余暗卫又看向了自己,调整好表情,眼神凌厉地回看,现在是分神的时候么?!
眼前的主子但凡出了任何问题,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用全须全尾地活过明天。
三日后,养心殿内
褒可青喝着茶水,仔细看着自己制定的就诊方案,在思索着有无纰漏。
“这几日为何不自己再去看看,只让太医诊断并汇报病情”,元狩帝疑惑出声,那乞丐经太医诊断回复病情非常棘手,无法处理,而褒可青这处却无其他动静。
这不像褒可青的行事风格,她只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并由心做判断,即使走到穷途末路,也要寻找生机。
“防人之心不可无,而我是你的软肋”,褒可青提笔在病案上添了一笔,云淡风轻地说道。
如果是有心人设计的陷阱,那自己冒失地向下跳去,又如何去承担那无法估量的后果。
裴涅不只是一个人,在其位、谋其政,他的身后有着万千的百姓,身系大夏的兴衰。
元狩帝莞尔一笑,褒可青总是在不经意间感动自己,又不着痕迹地告诉自己何为明君。
“回禀主子,有消息了”,太监小松站在养心殿门口,低头恭敬说道。
“进来”,褒可青放下笔寻声看去,应道。
太监小松疾步进入养心殿,向元狩帝双膝跪地,将手中卷宗资料放置在身前,叩首说道:“回禀陛下、主子,奴才将京都会试名单及各考生情况、那两名乞丐的口供已收集完全”。
“拿过来”,褒可青看向了那堆卷宗资料,轻声说道。
小松起身,低头将卷宗资料放置在褒可青的案桌上,看到褒可青伸手翻阅,恭敬地解释道:“此次参加会试考生共计三百四十七人,其中录取三十二人参加殿试,而有一名原州解元却未参与本次的会试,名为舒慧林”。
褒可青翻阅卷宗的手一顿,脑海里浮现那张可亲、儒雅的脸,瞬息变成了褶皱、布满瘢痕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
褒可青眉头轻蹙,手上翻阅的动作继续,看着那卷宗上介绍的各考生名单,其中对于原州解元舒慧林未参加会试的原因做了解释。
监考官对于各地解元较为重视,发现原州解元未参与会试时便派人沿途寻找未找到舒慧林的踪迹,并发文至原州州府处询问原因,而至今尚未收到原州州府的回复。
“此次会试第一名陈加尹便是舒慧林的同窗,俩人多年在原州晋安城求学,俩人与另一个名叫陈琦的男子同进同出,而陈琦并未通过此次乡试,故而未参加这次的京都春闱”,小松看褒可青继续查看卷宗,接着说道。
“殿试何时开始?”褒可青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想何时开始?”元狩帝柔声问道,科举依例推行,多年形成定制,于每年三月举行,但如果褒可青需要时间,他便破例。
“因一人更改,对于其他考生如何谈及公平?科举之道是那些考生踏入官场前感受正途的第一步,法与情、公与私不可在此处混淆,至于他”,褒可青低眸看向卷宗上“舒慧林”三个字,低垂的眼眸内含着怜悯,低声说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元狩帝眼神一软,他在想,如果褒可青是个男子又是皇子,上无其他子嗣,仅她一人承继大统,她应是一代明君。然而她太过心软,皇朝内只要有心怀不轨的人,那无法阻拦的血腥倾轧将无休无止,褒可青不会碰触、不会接受,直至寻得一日脱离深宫,做一名逍遥渔夫。
这一刻,元狩帝心里确定,这世间只有一个褒可青,她可以面容平凡、可以年老色衰,怎样都可以,只要她在自己的眼前,那自己的心底便涌上了那万般的柔情。
“小松,今年的殿试定于何时?”耳边一直未听到元狩帝的答复,褒可青侧过脑袋看向小松,眼神又恢复了平淡。
“回主子的话,按往年的惯例应定于三月初一,距离今日还有十来日的光景,朝廷应再过两日便昭告天下了”,小松低声回道。
“知道了”,褒可青阖上了会试名单的卷宗,伸手拿起那两张乞丐的口供记录进行查看。
“那两名乞丐不识字,无法书写,由暗卫分开两人安置,分别进行询问做的记录,那两名乞丐的口供基本一致,此前俩人便在京都外的破庙附近徘徊,发现破庙内有两名读书人已暂住在里面,出于对读书人的尊崇,不敢进入破庙内打扰。
出事那夜俩人因冷得无法入睡,躲在京都外一处破庙附近的杂草堆中,突见破庙火势汹汹,急忙跑过来查看,只见寺庙顶上的梁柱砸在了舒慧林的上身,这也是导致他双手残疾的原因”,小松声音无波地阐述着,那舒慧琳下意识地想搬走身上的圆木,却不曾想圆木过重,导致自己的双手被损毁的最为严重。
“俩乞丐抱着积雪冲入寺庙,熄灭了舒慧林身上的火焰,并将他救了出来”,小松说完便安静地站在褒可青的身侧,安静地像大殿中的柱子。
“未曾想过报官么?”褒可青阖上了口供资料,看向小松问道。
“两乞丐大字不识,而苦主又眼瞎嘴哑,两乞丐无法知晓事发原因,故而不去报官”,小松低头解释道。
“陈加尹倒是有意思,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心便害了多年待他为亲兄弟的舒慧林?”元狩帝轻笑了一声问道,“文无第一”,在元狩帝的认知里陈加尹这是无能的表现。
“嫉妒,是一种很难控制的情绪,尤其对亲近之人更为激烈,一旦因嫉妒而产生思想偏颇,人便会变得面目全非”,褒可青看向元狩帝解释道,元狩帝不会没有嫉妒过,但他的嫉妒源于“情”,而非其他。
元狩帝接收到了这一点,眼眸微转,低眸看向了自己桌案上展开的奏折,只见上面写着:“今有京都环翠阁内老鸨及其手下逼良为娼、灭绝人伦、草菅人命、枉顾律法,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法所难容、罪不可赦,现京兆府府尹周英上达天听,对此等罪大恶极之人将处以极刑,绝不姑息......”
元狩帝拿起朱砂玉笔,在奏折下方龙飞凤舞地写下:“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