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北海说道,“我知道,如果死亡时间很接近的话,即便是衙门最有经验的老仵作,也无法准确勘验出各自的死亡时间,或许你认为的,死在同一时间,只是你们的错觉。”
叶扶摇却摇了摇头,“你没有送过货你不知道,常年押货的人身上都带着鸣镝一类的东西,不仅我哥身上有,走镖的镖师们身上也有,可他们当时连放出鸣镝的机会都没有,那就说明别人根本就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时间,这跟在一夕之间取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又有什么分别?”
“如此说来,”顾东隅一边敲着桌子,一边总结道:“现在你哥之死的疑点就是,明明现场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但却在他们身上找到了不下一种兵器造成的伤口,而且从他们的死亡时间看过去,要在差不多时间内,同时杀掉他们那么多人的,也只有一批高手同时出手才有可能。但这样,就跟现场没有其他人的痕迹这一点相矛盾。”
叶扶摇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杀害我哥的凶手,却一无所获。”
听到她在追查凶手,孟北海心中不由的一动,“你有什么眉目没?”
叶扶摇摇了摇头,“我哥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他离开后,我家中也遭遇不少的变故,不仅仅是我们叶家从豫章郡的首富位置上掉下来,我爹娘还受不了大哥骤然离世的打击,两个人都大病了一场。有些合作方趁此机会,要么卷款潜逃,要么压着货不肯发过来,以前借款的钱庄纷纷上门催债,我爹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我娘接连受到打击,从此以后脑子就不清醒了。家中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又要照顾母亲,又想着要重振叶家荣光,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找杀害我哥的凶手。这些年来虽说努过力,但我自己的精力都不在那上面,这件事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我哥在的时候经常跟我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首先要做的便是活下去,如今我正在按照他的要求,一步一步完成,想来他也不会计较,我暂时没去替他找凶手这件事。”
众人闻言,皆是戚戚,大家都没有想到,看似骄傲张扬的叶扶摇,竟会有这样的身世。她察觉到众人的目光,笑起来:“你们那什么眼神?我可不想你们同情我。”
桑榆晚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突然发现好像,开店当商人也并不太平。”
叶扶摇抬首说道:“当然了,你们江湖中人不是有一句话吗?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商场也不例外。”
顾东隅问道:“你就没有任何怀疑的人吗?”
叶扶摇摇头,“在真相未明之前,我不想怀疑任何人。”
她目光坦荡,眼中没有一丝阴霾,由不得人不相信。顾东于闻言,没有做声。而孟北海在大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深深地看了叶扶摇一眼。
是夜,其他人都去睡了,孟北海却睡不着,他推开门披了衣服,起身走到院子里,看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却不由得飘回了几年前。
墨家机关谷一向隐匿于人潮,偏偏又因为身负机关绝技,被江湖中许多门派视为大肥肉,人人都想结交机关谷的弟子,让他们为自己打造神兵利器和杀人机关。正因如此,机关谷后来的门规越来越森严,到了几十年前,干脆将谷中分为内门和外门两派弟子,外门弟子如果没有在规定时间中通过考核,那等年限一到,便自动出谷。而为了加强考核,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内门学习到的东西更加高深更加系统化,而外门则是一些很基础很粗浅的知识。门中长老们对内门外门弟子的重视程度也不一样,为了避免有些长老们偏心,私自提拔外门弟子,门中对内门外门私相授受这一点看得很紧,一旦发现内门弟子擅自教授外门弟子知识,轻则废除一生技艺,重则受了大刑之后赶出机关谷。
孟北海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机关谷的,他本来只是一个流落在江湖上的小乞丐,偶然间被外出招收弟子的师父看到,将他带到了机关谷,他师父不过是机关谷里一个外门的不能在外门的师父,自己手艺平平,因此孟北海即便进了机关谷,哪怕天分再高,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人重视他。眼看着即将到考核日期,若是孟北海无法通过机关谷的考核,成为不了内门弟子,那就要自动离开。
他师父见他天资颇高,不忍他就此埋没,多番恳求门中长老,为他开一次后门,然而长老们执法森严,不为所动,屡次拒绝了他师父。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云旷,一个比他大几岁,但却早已经深入内门的弟子。
原本在墨家机关谷中,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之间就有一道身份上的天堑,虽然同在机关谷学艺,但却隔绝得好像两个世界的人。按道理来讲,他和云旷本来是没有机会相识的,可说来也巧,有一年他为了准备年终大比,在自己的木鸢上下功夫,可试了好几次,那木鸢就是没办法飞起来。无奈之下,孟北海只得打算放弃这次大比,将自己的木鸢随手扔开。
然而过了两日,他的木鸢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卧房的窗台上,不仅没有任何损坏,反而还解决了不能飞起来的难题。孟北海细查验后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将他的机关发条换成了油,只要木鸢身体够轻、燃油冲力够大,自然就能飞起来。
这样的巧思,即便是在机关谷中也难得,毫无悬念,那一年大比中,他取得了外门弟子的魁首,按照谷中的规定,只要连续三年拿到外门大比魁首,便不需要经过考核,可以自动升为内门弟子,而且还可以提前半年,学习内门弟子才能修习的知识。
那是他第二年拿到大比魁首,只要再有一年,他就能转成内门弟子。就在他忙着欢欣鼓舞的时候,几个跟他一样的外门弟子围住了他,领头的那个孟北海认得,是谷中一位长老的外门弟子,他仗着自己师父既能教习外门弟子,又能教习内门弟子,一向在这群外门弟子中作威作福,还时不时欺负孟北海。
孟北海见到他们,默不作声转身要走,然而不等他迈开步子,那群人就一个拳头朝他脸上砸下来。孟北海双拳难敌四手,自然打不过他们,就在他被这群人打得爆头乱窜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再不走,戒律堂长老要来了,谷中斗殴是多严重的罪名,你们不知道吗?”
他这一嗓子一出,那群人立刻做了鸟兽散。孟北海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一下嘴角和鼻腔里的血,摇了摇头,拿起木鸢就想走,却见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年轻人从草丛中走出来,冲他笑道,“这下大比终于完成,可以放松一下了吧?”
他握住木鸢的手一紧,只见那个青年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孟北海瞬间明白过来:“是你给我改了木鸢的内部动力构造?”
那个青年自然就是云旷,他走过来说道:“只是加了点动力,就算我不改,相信等你清醒之后也能想到这一点。”
……
他和云旷的相识看起来如此的顺理成章,自那以后,云旷经常指点他的机关技术。孟北海本就天赋颇高,有了云旷的指点,进步更是一日千里。当然,考虑到门中规定,他和云旷的这些交往都是在私底下进行的,可他的进步还是惹来了不少人的侧目,尤其是之前眼红他又成了年终大比魁首的那个外门弟子,多次纠结同门,找他寻衅滋事。后来还是孟北海的师父忍不住,禀报了戒律长老,好好地惩罚了他一番,这才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着第三年大比即将到来,孟北海如果能在这一次大比中再次取得魁首位置,那就可以自动转为内门弟子。为了大比,他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想尽办法,然而就在大比前一个月,与他一起守夜的云旷,却离奇地死在他身边。
四年后,孟北海站在大吉鸭店后面的小院中猝然合眼。过往种种,他从未与人提起,然而当日经历,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云旷不明不白地死在他身边,翻遍整个机关谷都没能找到凶手,于是一直和他不睦的外门弟子便故意将矛头指向他,为了平息谷中纷争,几大长老甚至都出面表决,想处置了他。若不是戒律长老力保,和他师父苦苦哀求,孟北海早已经没命了。后来他被关在谷中后山,等谷主出关,对他的最终命运盖棺定论,师父怕夜长梦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放他离开。
四年来,他寻找杀害云旷的凶手,一方面是为了跟挚友报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这么多年过去了,总算是有点眉目。
孟北海轻轻按住胸口,那里有汪家的那个无名高手的画像,仿佛一团火在他胸口不住燃烧,他不自觉地握拳,“看来是要找个机会,好好去试一试这位无名高手。”
他低喃结束,一个小石子撞上他的腿,孟北海回头一看,发现是桑榆晚披着衣服起来了。
见到她,孟北海连忙揉了揉眼睛,将外溢的情绪收敛了,随口说道:“你也睡不着?”
桑榆晚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今天听了掌柜的事,我心有所感罢了。”
孟北海看了她一眼,“‘感’什么了?”
她说道,“我一直想赚了钱将门派保下来,可现在却忍不住想,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我师父一心想远离江湖,却又因为自己出身江湖,不得不卷进来,可我好不容易远离,为何又要主动卷进去?”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就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是啊。我也很想问你们图什么?明明身在江湖外,为什么还非要进这个江湖呢?”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台阶上,顾东隅披衣而坐。孟北海有些无语,“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大家都睡不着。”
顾东隅起身,抻了个懒腰,“我倒没有睡不着,纯粹是有两只蛐蛐不停地在我耳朵旁边叨叨叨叨,吵得我难以入眠罢了。”
孟北海突然问道:“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也有些事情想问你。你当年为什么要退出江湖?”
顾东隅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是因为在这江湖中待久了,发现‘武林中人’‘江湖人士’本就不是什么好称呼,修为高,人家称你一句‘高手’,做的好事多,人家叫你一声‘大侠’,可是这些称呼既是吹捧也是束缚。一旦你做了任何他们觉得配不上的地方,那里便是沽名钓誉,是伪君子。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退出,毕竟,‘侠以武犯禁’,行侠仗义早就不适合法治社会了,有什么事还是交给衙门来处理比较合适。”
孟北海一听,皱起眉头,“‘热血江湖’跟‘一切交给衙门来处理’,怎么听起来这么不搭?”
“不搭就说明不和谐,不和谐就说明有什么地方有问题。衙门不仅管着江湖,还管着普通百姓,而江湖人士只在江湖中。这样说起来的话,还是衙门的正义性更高些、护佑的人更多些,既然这样,那也还是听衙门的吧。”
孟北海闻言,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想过求助衙门?也许是衙门办事效率太低,衙门找不到办不了,所以才无奈求助于江湖。”
顾东隅看着他,目光似乎别有深意,“你这是在说掌柜的还是在说谁?”
孟北海顺口答道:“我在说所有求助衙门、却得不到结果的人。掌柜定然早就报过官,可这么多年来,找到杀害她大哥的凶手了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希望寄托在江湖中呢?”
顾东隅问道:“寄托在江湖中,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