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回旋的山道上,慢慢走上来一位精瘦老者。
他黝黑的脸颊上,留着几十根稀稀疏疏的灰白胡须;饭渍斑斑的前胸衣襟,悬挂着一个破旧的小算盘。
他每走一步,便会哀叹一声,风尘仆仆的神色中,暗藏着几许不易察觉的惊惶失措。
旧毡帽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老人家,你不辞劳苦前来蜀山,为了什么事?”
“俺叫裴石,从百里之外的裴村赶来,就是要找一个名叫燕沐莲的紫燕亭主,讨要祖传的宝物{冰玉寒蝉}······”
徐顶峰吃了一惊:“冰玉寒蝉?那可是一件非常珍贵的仙物哦······!”
老者点点头,道:“原来这位小哥是个识货之人,在民间众说纷纭的传说中,冰玉寒蝉是八仙之一何仙姑的贴身佩玉。
“有一年的三月三,王母娘娘在瑶池设下了蟠桃仙宴。心情舒畅的何仙姑,不经意间贪吃了几杯仙酒。回到蓬莱仙境后,酒劲上涌的醉意阑珊之际,竟然将冰玉寒蝉遗失在虚空洞的仙人床上。
“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个进洞避雨的砍柴樵夫,好巧不巧瞧见了这件仙物!从那时起,本是仙境神物的冰玉寒蝉 ,流落在凡尘。
“据说冰玉寒蝉是一块天然蜕变为碧翠鸣蝉的晶莹宝玉;不但价值连城,更有着让人百毒不侵、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
旧毡帽跑进营帐内,端出茶水为老者沏上,一脸神色凝重:“老人家,你家祖传的好宝贝,怎么就到了紫云洞中?”
裴石不由得一声哀叹:“此事说来话长啰------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夏日,老汉为了筹钱为我儿操办婚事,便拿了一块祖传的玉斗,想去当铺中典些钱来应急。
“争奈那当铺中的朝奉狗眼看人低,眼见老汉衣衫破烂,就随口胡说老汉的玉斗是赝品!
“正在激烈争执时,走进来一位雪肤花容的年轻女子,仔细瞧了老汉手中的玉斗后,说道:‘这玉斗是上好的昆仑玉,怎么会是假的呢?’
“老汉见她仗义执言,便走过去执礼相谢。那年轻女子又说:‘老人家,您看这样好不好,您将玉斗卖给我,我付给您双倍的价钱。’当下老汉就将那玉斗交付于她,收了她三百两白花花纹银。”他端起香茗,一饮而尽。
旧毡帽好奇心大起:“后来怎样?”
老者继续说道:“当铺的朝奉不乐意了,他诬构玉斗是赝品,本是为了压低典金,做些手脚多赚银两;谁知白忙活一场,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但凡能在繁华闹市开当铺的主,都是在地方上颇有势力的恶霸奸人!他们怎肯平白吞下这样的一口哑巴亏?
“恶朝奉一声吆喝,马上从后堂窜出来十几条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这些恶人提刀握枪高声呐喊着,立时将女子团团围在了中间!
“几声呼喊一声娇叱,老汉只看见眼前人影晃动拳脚相加,非常激烈地打在了一起!也就是过了一盏茶功夫吧,十几条大汉满脸是血,相互搀扶着逃离了当铺。”
旧毡帽又为他添上茶水:“您老人家说到这一位女子,难道就是您要找的紫燕亭主?”
裴石点头说道:“正是紫燕亭主燕沐莲!当时她将那位黑心的朝奉,揪着耳朵拉到大街上,逼他发下毒誓:日后不可找老汉寻衅报复。老汉何其幸运,竟能遇到这样一位云天高义的侠女?一旁围观的很多街坊,也被感动得热泪纵横。
“为了报答她的解困恩情,老汉便带她回到乡下家中,拿出珍藏的所有珠宝,任她挑选。当时老汉记得她选了一只玉船,几只玉镯儿和一个玉壶,当场爽快地用金叶子付足了价钱。”
徐顶峰低声说道:“您老人家口中的这位女侠客,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了蜀山。”
裴石大惊失色:“燕沐莲走啦······?她去了哪里?我······那只祖传三代的冰玉寒蝉······可是老汉一家人视若性命的······珍稀宝玉哦!”
“老人家不必着急,且说说看,冰玉寒蝉是如何落到紫燕亭主手里的?”旧毡帽温声安慰。
老者悲噎半晌,方定了神智:“她对老汉讲道,她生性最喜欢的就是珍贵美玉,只是出门仓促未曾多带些盘缠,也只能少买几件意思意思。然后她告诉了蜀山紫云洞的地址,她又说她芳名唤作燕沐莲。
“过了半年时间后,老汉思忖再三,偷偷携带一尊金镶玉的达摩老祖像来蜀山。燕沐莲不但爽快地付足了银票,还多拿出几十两散碎银子,送给老汉充当做路费。”
裴石一边饮茶,一边说道:“眼见这紫燕亭主出手如此豪爽,老汉便动了将祖传的冰玉寒蝉,卖于她的打算:这等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放在王公贵族武林豪杰的手中,是一种尊贵的象征、豪富的标配;但是在老汉这样的寒门村夫手里,就成了烫手的山芋、惹祸的根源。
“紫燕亭主见到冰玉寒蝉后,自然是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一个多时辰后,她忽然长叹一声:‘如此珍贵的仙境美玉,紫云洞可拿不出那么多金银来购买。’
“既然神物冰玉寒蝉已经重见天日,再带回家去肯定祸患无穷!老汉连忙说道:‘既然亭主喜欢,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老汉绝对不会狮子大开口胡乱要价。’燕沐莲低声解释道,她们在汉中建造了一座杜鹃山庄,现下正是用钱的关口,所以才拿不出钱购买宝玉。
“当时老汉想着【货到地头死】的道理,没奈何之间的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她打欠条三年后再取钱款的主意······谁知道······唉!”
听到此处,旧毡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脱口问道:“一个寻常的山野百姓,家中怎么会存有那么多的无价之宝?”
裴石怪眼一翻,嘿嘿地冷笑几声,道:“寻常百姓家?你们看我是出身寻常人家么?老汉多问一句话,两位小哥,可曾听说过昔日名震四海的【河东裴氏】否?”
“河东裴氏?”旧毡帽闻言,眉头轻皱心中一凛:“难道是自东汉以来,盛名久着的那个名门望族河东裴氏么?”
裴石得意洋洋地点了几下头。
徐顶峰无比动容:“河东裴氏,是一个以河东郡为郡望的士族世家,在魏晋时期盛极一时,曾因‘八裴同朝’而名扬天下;与陇西李氏、清河崔氏、弘农杨氏、琅玡王氏、范阳卢氏并称为【大唐盛世六大望族】。”
裴石深以为然:“河东裴氏族源,远可追溯到春秋时期。晋平公封始祖子针于同川之裴中,号裴君,自此时起子孙始以裴为姓。魏晋时期裴族兴旺,素有‘裴’半朝之威名。
“在隋杨时代,因裴氏族中子弟忠心为国,战功卓着,朝廷曾下诏表闾为‘义门裴氏’;入李唐以来,裴氏远祖裴寂,乃高祖太原元谋的从龙之臣,位相数年贵震当世。先祖裴度历经四朝,为将相二十余年。纵观整个大唐两百八十余年,河东裴氏一族有十七位拜相,何其昌隆也!
“最可恨那一位私盐贩子出身的反贼黄巢,啸聚乱民揭竿造反,心中怀着对士族门阀的不满,每每在攻陷一座城池后,就会对城内的望族世家大开杀戒!
“短短的十数年间,残忍恶魔黄巢贼子,使用惨无人道的冷酷手段,将显赫千余年的诸多世家毁灭殆尽!亲眼目睹血腥暴行的韦庄,曾记下如此诗句:‘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
“当年追随僖宗皇帝幸蜀避祸的裴氏先祖,为了延续家族的后代香火,见势不妙就悄悄隐居于偏僻山乡间,砍树割草结庐种田,彻底告别了出入庙堂的前呼后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东裴氏历代先祖们遗留下来的丰厚家财,传到老汉这一辈,还是略略有一些剩余。”
旧毡帽长长地叹息一声:“现下已经是人走洞空。算起来那位紫燕亭主,离开紫云洞,已经有两年多了吧?”
裴石一双闪着奸诈精光的小眼睛,直直盯上了苍松下停着的那辆【天马行空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么一辆华贵的马车,也值得几百两银子呢。”
旧毡帽横了他一眼,撇撇嘴道:“您老人家想多了,这是俺们来蜀山时乘坐的马车,与蜀山紫云洞没有一文钱的干系。”
徐顶峰看着裴石胸前悬挂的小小算盘,轻声道:“成天带着这个?是不是想向别人炫耀自己精于算计?”
裴石一脸的得意:“因为日常里打得一手好算盘,十里八乡的邻居们,就送了老汉一个绰号,叫做{如意算盘}老裴石。”
旧毡帽对着徐顶峰做一个鬼脸,而后转过身,正容将龙啸旭酒无涯大战之后双双坠崖,紫燕亭主带着寒鸦姊妹一同下山,不知去向的情况,粗略地讲述了一遍。
裴石眯着眼,怔怔瞧着紧闭的洞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清了清嗓子,迟疑问道:“这紫云洞中,你们两年多时间,一次都没有进去看过?”
徐顶峰露出嗤之以鼻的惊诧神色:“刀王酒无涯,可是一位名震江湖的一代宗师,未经许可贸然闯入他的栖身洞府,是冒犯刀王在天英灵的大不敬!”
裴石摇摇头,冷冷道:“老汉是自幼生长在偏僻山野的粗鄙村夫,没有你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名门弟子,那么多繁琐礼节和行事禁忌!更何况有燕沐莲的欠钱契约,明明白白放在这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汉定要进洞去探一个究竟。”
旧毡帽目光闪动,猛喝一声:“且慢!”腾身飞起劈掌如刀,立时在松树上斩下一根粗枝来。
他飞快用剑将松枝削去枝杈:“紫云洞作为蜀山派总舵数百年,紫燕亭主又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鹊巢汇】头领。您老还是先用这跟木棍探探路径,防备她们临走时布置下了害人的机关。”
老者裴石点点头,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圆滑青石,用力朝着两扇厚实的洞门投掷了过去。
‘嘭’的一声响,两扇洞门中间,微微露出来一道细细缝隙,紧接着‘嗤嗤嗤’的数声破风声响,从洞中猛射出无数支暗箭飞刀,一股脑儿打在了洞门口三步开外的空地上,激起一片尘埃飘飞。
三人前行两步定睛看时,不由得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数十支短而粗的箭矢、锋锐的飞刀泛着幽暗蓝光,并排成三排,深深地插入布满石砾的地面!
裴石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强捺着内心惊骇,仰天打个哈哈掩饰道:“想当初老汉也是峨嵋派的俗家弟子,习练得一身好武艺!如这等糊弄三岁小儿的唬人伎俩,老汉自然不放在眼里。”
他扎个马步,气沉丹田力贯右臂,爆出一声怒喝,立时将手中木棍如标枪一般,顺着微开的门缝,飞速投进了黑漆漆的紫云洞中。
洞中立时响起了一阵恐怖的铜锣声,紧接着‘噼啪嗖嗤’的暗器疾飞声接连不断!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里面的响动方才慢慢静寂了下来。
裴石又从远处捡来一根木棍,小心翼翼的走向前,试探着用木棍慢慢推开厚重木门。眼见洞内地上,到处都是飞刀、铁蒺藜、飞镖、飞蝗石、短羽箭、乌金丸一类的浸毒暗器,不由得心中怦怦直跳。
他提起木棍,在两扇厚重的洞门上,毫无章序地一阵猛力敲打,确信安全无虞后,回过头对着旧毡帽徐顶峰二人,高声叫嚷道:“洞中的所有机关,已经被老汉破解;两位小哥快来,咱们一起进洞内查看。”
就在此时,洞中突冒出一道道浓烟火焰,立时将立身洞门口的裴石,结结实实卷裹在烈火中间!
刺鼻的腥臭味熏人欲呕,强烈焚烧的大团火焰,顷刻间,裴石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在裴石扑身拍打的凄厉惨嚎声中,这一团怪火越燃越盛。
不大一会儿,厚实的洞门和洞中刻意布置好的柴草帷幔,也开始燃烧了起来。
无比迅急的烈火越烧越猛,从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在阳光照耀下,好似一团团浓雾愁云弥漫。
眼睁睁看着裴石在火中惨嗥挣扎,徐顶峰旧毡帽二人对视几眼,同时摇了摇头,脸上尽显不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