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大明好人
作者:河边鹅卵石   家父万历爷最新章节     
    来的是谁?
    大明前首辅,庙祝阁老李廷机,字尔张,号九我。就是那位把京城房子卖掉,接济穷苦,自己住道观,写百多封辞职信也没能辞职,在被气死之前无旨离京,自己给自己退休的倒霉老头。
    毫无疑问,老头是个好老头。
    翻看老头简历,是个干实事不耍嘴炮的,廉洁奉公,敬业爱岗,爱民如子,心善如佛。这是事实,并非那些靠地主老爷打万民伞吹嘘出来的。
    老头的泉州老宅,院子不过两进,田地不过三顷,关键这老头太爱搞慈善,以至于乞丐自早至晚堵门,见老头出来就伸手。老头也不客气,你敢伸手我就敢给,以至于生活拮据,其子竟被逼去街头卖画贴补家用。
    要知道,一个读书人落魄到卖字卖画,那是有失体面,遭人嘲笑的,逼格直接从知识分子降到手工业从业人员。
    朱常瀛在厦门时便听说这老头的奇人奇事,他原是不信的,派人去查,结果传言都是事实。
    从某种角度来说,老头是道德完人,看遍古今,这样的人有但真心不多,两世为人,朱常瀛前世就没碰到过这样的人,不禁令人唏嘘感慨。
    由是如此,对此人也越发的敬佩,不客气的说,老头是大明的道德脊梁,得供着。
    入会客厅,落座上茶,还没有客气几句,老头就开门见山说出来意。
    “叨扰殿下,实属不该,但老夫又不得不来,望请殿下海涵。”
    老头突然来访,自然是有事,而且看老头脸色应该还不是好事。
    朱常瀛和煦笑道,“阁老请讲,小王洗耳恭听。”
    “莫叫阁老,莫叫阁老,老夫惭愧的紧。”李廷机放下茶盏,叹息道,“实不相瞒,老夫是来告状的!”
    “......”
    让你说话,却没有想到你这么直接,朱常瀛脸皮抽动,尴尬笑了笑,“李阁老请讲,若是我瀛王府的人违反法度,孤绝不包庇!”
    “殿下可知如今泉州乡里有诸多百姓前往厦门岛讨生计?”
    朱常瀛点点头,“厦门岛开设了许多家手工作坊,棉麻丝织皮料,各行各业皆有,据孤所知,如今有务工人员超过两万。”
    “殿下知道就好!”李廷机面色转冷,抖手从袖口中抽出一沓纸来,“请殿下过目!”
    朱常瀛接过,展开来看。
    去岁三月,有掮客前往晋江县招工,言明月俸一两八钱,按月发放,吃住包用。冯家子冯三郎应募前往,到得厦门岛,签订契约,入一家皮料作坊做工。
    哪料想入了工坊便失去自由,吃喝拉撒尽在一处院落,三十人同住一间草棚,一天两顿稀粥就咸菜疙瘩,每天要上工七个时辰。
    那熟皮作坊腥臊恶臭,污水横流,气闷如蒸笼,冯三郎挨了几日,受苦不得,便欲归乡。结果工头拿着契约,要冯三郎毁约金六两。
    可怜冯三郎不识字,哪里知道那契约写的是甚,他也不认那契约,便欲强闯。
    结果几名大汉冲出,将冯三郎擒住绑在木桩上,那工头劈头盖脸抽了冯三郎几十鞭子,直接将人抽晕死过去。
    工友战战兢兢,无一人敢于求情。
    冯三郎告饶,不得已留下继续做工,连着三月,方才发放工钱。
    待到冯三郎领钱,账房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账,冯三郎分文不得,反倒欠了工坊四两银子。
    那账房翘着山羊胡告诉冯三郎,你上次治伤花了多少云云,就算借债,算上利息,扣除工钱,还欠工坊四两。
    冯三郎暗气暗憋,他也认了,不认也不成,工友里边十个有六个都如他这般遭遇,便剩下四个也是软骨头,靠给工坊做牛马,给监工做狗才能勉强拿到些许工钱。
    转过头,冯三郎也做了狗,今日告这个偷懒明日告那个背后骂监工祖宗,两月间便取得工头信任,渐渐放他不管,偶然还能分派些外出差事。
    又过一月,冯三郎借外出公干逃离厦门岛,不敢走大路只挑乡间小路,辗转两日方才逃回家乡,把在厦门心酸说与家人。
    好巧不巧,冯家老汉曾为李府家仆,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恶气,便到李廷机家中哭诉,求老爷子发发善心,去官府状告那家作坊。
    而据这冯三郎所说,在厦门岛期间,曾亲眼见一人病死一人被打残,倘有家眷来问来寻,工坊掌柜便推说某某去了别处务工,去向不得而知。
    可怜那些家眷,人都死了,却还在四处寻找。
    看着看着,朱常瀛忍不住手抖,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心冷,一股气息自胸口直冲七窍,直要挥刀砍人!
    都不用调查,这事十成十是真的,瀛州有些工坊就是这般对待奴工的。
    朱常瀛有所耳闻,但限于在工坊里的非是奴隶就是战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把这种血汗工厂看作历史的必然。
    好一记回旋镖,资本的杀猪刀最终还是砍在了自己人头上。
    不,这雇工比之奴隶还不如,奴隶虽然没有工资但也没有欠债,这尼玛的血汗工厂在人身上又套了一层高利贷,比之地主老爷还要狠毒。
    “丧尽天良,畜牲不如,畜牲不如!”
    朱常瀛怒不可遏,啪地一声的把手中茶盏摔碎,背着手在房中转圈,不能坐下,不然他怕这口气将自己憋坏了。
    良久,朱常瀛方才缓过神来,对着李廷机抱拳躬身。
    “尔张公悲天悯人,孤感佩不已。请您老放心,此事孤必追查到底,给福泉百姓一个交代。”
    李廷机长出一口气,起身还礼,“殿下有如此态度,老夫也就放心了。”
    朱常瀛请老头重新落座,轻声叹息。
    “孤很惭愧,本想造福一方,但人心叵测,唯利是图者众,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残忍手段祸害百姓。总而言之,是孤失察,今日若不是尔张公前来点醒,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惨遭毒手。”
    “殿下不怪罪老夫多事就好。”
    “怎会,我大明就是敢于直言的人太少了,若人人道路以目,路见不平默不作声,这天下又何来太平长久,孤只盼着我大明官员都如尔张公这般体恤百姓,仗义执言。”
    “殿下过誉,老夫愧不敢当。”
    李廷机大概也没有想到朱常瀛态度这般诚恳,眉眼舒展开来。
    “老夫归乡以来,也听得一二嘴瀛州,市舶司故事,实话说,原本老夫是不相信的。但一路行来,鼓浪屿、厦门、澎湖之繁华,令老夫颇为感慨,常想着若我大明处处如此,则为千年未有之盛世啊。只这繁华背后,总有一二不尽如人意之处,就如人肌肤上的疥癣,放任不管则越发严重,还是及早医治才是。”
    朱常瀛连番保证,老头方才放下心来,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这怎么能行?这种大鱼平日里捞都捞不到,何况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朱常瀛言饭菜都备好了,这顿饭不能不吃。为了不至冷场,朱常瀛还特意将周老总管也请了过来,陪着李廷机小酌几杯。
    待酒宴过后,客舍也备好了,府门一关,老头便想离开也是出不去的。
    李廷机无法,只得在王府安顿下来。
    朱常瀛暗自叮嘱周老总管,一定要想办法把李老头留下来,即便不能长久哪怕小住些时日也是好的,要让老头看到,瀛州不仅仅有黑暗,也有富强的一面。嗯,顺带着查查老头家里缺点啥,如今老头无官无职,也算不得受贿。
    私下里,朱常瀛是希望能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的,哪怕不便为官,作为资政也是好的。地方中枢摸爬滚打几十年仍旧不改初心,这份经验阅历就难能可贵。
    转过天,朱常瀛一声令下,派人暗访瀛州各类工场作坊,茶园桑园甘蔗园等等,倒是要看一看,这群鸟人还有什么样剥削雇工的手段。
    但其实朱常瀛也清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利益在前,这种剥削同压迫是不可避免的。劳工同老板之间的矛盾将会在未来数百年间掀起怎样波澜壮阔的史诗级篇章,催发出怎样的人类文明,这是古代社会从未有过的深刻变革。
    他能做的,就是在法律上给人以自由,迁徙的自由,选择的自由,如包身工这般王八蛋的契约是不应该存在的,对那些明显有悖人性的条款也不能予以承认。
    商律的推出迫在眉睫,不能任由这些王八蛋继续胡乱折腾下去了。
    感慨没有两日,朱常瀛随即又操起了资本主义大刀,摇旗呐喊。
    在他的主持下,又有几家商行挂牌上市。
    联合航运商行。
    合众航运商行。
    瀛州航运保险商行。
    联合同合众航运商行脱胎于北洋商行分行,经营国内航运。
    福建、广东市舶司的设立,直接将南北航运挤爆,增长速度令人咂舌。最简单的,福建的粮赋、茶贡都开始走海运了。
    当然这不是地方上自愿的,走陆路转运河,这样的长途运输利益链不知养肥了多少肥猪,他们怎会轻易放手呢。但朱老七有个做皇帝的爹啊,上书陈述厉害,承诺运输火耗,也就是损耗直接降低六成,万一船翻货损,运输商行包赔。百姓因为减少火耗得了实惠,还不用征调民夫劳役,国库也不需担心路途损失,缺斤少两啥的。速度还快,陆路转河运需三个月,而海运只需一月。
    皇帝老子落笔,此事就成了。
    而事实上福建贡赋只花了十五日便至北塘,三日至京师,数量分毫不差,把个京师官场又小小震动了一下,让人无话可说。
    至于浙江、南直隶、山东、辽东虽然没有设立市舶司,但海禁也已形同虚设,宁波、上海、胶州、登州、金州等地皆可上下货物,出海船只也渐渐增多。
    目测来看,开设市舶司也是迟早之事。
    然而对于北方几省市舶司交给谁来管理,朱老七已经不抱有希望,从京里传来的消息,太子府、福王府在蠢蠢欲动,沉寂腐朽的勋贵也不甘寂寞,文官则叫嚣着将市舶司交给地方,皇帝老子则想派太监试水。
    肉太肥,朱常瀛有能力一口吃下但却不能吃,不然真是皇帝老子也容不下自己了。
    这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不是朱常瀛瞧不起他们,而是瞧不起他们一点,便是一锅龙肉,也能被他们熬出狗屎味来。无论谁去搞,他只冷眼旁观等着收拾烂摊子就是了。
    不论京中的结果怎样,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大明沿海如此大规模的运输量,就不能按着之前的模式来搞了。
    理由也很简单,北洋商行的规模太庞大了,朱常瀛不允许养出一个不受控制的玩意来。在他的概念里,洋行是对外殖民的工具,而对于大明内部贸易,还是少插手或者不插手为好。所以就有了联合航运同合众航运。
    此事年前开始筹备,需要考虑的方面很多,王府占股多少,吸纳多少股东参与经营,各个派系的股东占比,释放多少股份流通,大掌柜是哪个,如何产生如何换届如何表决......
    有之前的硫磺矿业作为前车,两家航运商行的架构相对成熟多了。
    联合航运最终确定15位原始股东,股本合计83万元,也就是83万两白银,挂牌之后将增发17万元,用于购买船只,增加编制等等。
    如果达成目标,北洋商行股份占比将缩小至21%。虽仍旧是第一大股东,但北洋商行将不再负责经营,第一任大掌柜由票举产生,期满之后再行票举。
    合众航运有19位原始股东,股本合计96万元,将增发19万元,上市之后北洋商行占比缩至18%,经营机制与联合商行相同。
    两家商行合计拥有各类船只近500艘,雇员过2万人,经营业务重叠,盈利各看本事。
    嗯,也就是人为的创造竞争,别运个货还拽的跟大爷似的,运输什么样的货物还要挑拣,甚至收受贿赂。
    这垄断啊,对外很好,对内就是坑货,而且是巨坑。
    话说朱常瀛这样搞,让其他想要从事航运的散船怎么活?
    就活不了,要么加入要么去死。
    弄条破船就想着做航运的不要太多,变着法的偷税逃税的也多,船毁人亡的也多,居然还有骗保的。
    去岁沉了两条船,保险商行赔付过万元,一番调查,发现那船根本就不合规,航线也不是按照规定航线行驶,再找那私家商行的东家,尼玛的全家跑俅,至今也没有缉拿到案,虽然处理了一批渎职受贿职员,但损失难以挽回。
    所以就只能抓大放小,航运保险商行原则上只接受两家挂牌公司投保,至于其他经营者就自生自灭吧,只要你能找到货源,按章纳税咱也不拦着,但投保就免谈。不过朱常瀛还是给保险商行留了一条口子,私家船行的业务也不是不可以接,但要有股东作保,正常海难咱也认了,但如果违规,这钱谁担保谁出!
    而至于保险商行的股东,这就有意思了,瀛州权贵、京师皇亲......朱常瀛拉了许多人入股。
    也没别的,这钱太好赚,真的是躺着收钱,正好用来拉拢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