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执宜在旁听着,却见霍知愉的面色愈发难看,一双眼睛红红的,脸却是素白着,一双交叠在膝头的手细碎发颤。
她只暗自一叹,只觉霍知愉在这里再听下去也只是徒增伤怀,若是一时情急,对皇帝说了什么不敬之语,岂不更让葛贵妃拿话柄?
想了想,她行了个礼:“禀太后、陛下和贵妃,郡主今日晨起身子便觉不适,眼下气色亦不甚佳,若是病气沾染陛下,郡主只怕心怀有愧,奴婢斗胆,请陛下允准郡主回屋歇息。”
几人齐刷刷看向她,只见薛执宜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恭恭敬敬,礼数上挑不出一丝一毫差错。
没等皇帝和贵妃开口,太后便率先道:“既如此,执宜便先带阿愉回雨花阁吧。”
皇帝此来是为了和亲一事,相比于说服霍知愉,他更需要的是说服太后,所以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违拗太后的意思。
毕竟,和亲这件事不需要霍知愉本人的意见。
于是薛执宜伸手,轻托住霍知愉的手臂,轻声提醒:“郡主。”
恍惚间,霍知愉回过神,任由薛执宜搀扶着她起身,她朝太后、皇帝和贵妃三人一拜,便要告辞离开。
可忽地,却听葛贵妃道:“执宜倒是很体贴安乐,是个尽心伺候的,若是哪日安乐出嫁,只怕要让执宜陪嫁呢。”
闻言,皇帝也抬眉看了过来。
薛执宜,他有印象得很,他给她赐过婚,抄过她的家,上次琼林宴宫花的乱子,她也在场,不止如此。
他看了眼身侧的葛贵妃:上回崇儿还来向他讨要过这丫头。
如今却见贵妃对薛执宜面露满意之色,难不成,贵妃也有此意?
而此刻,贵妃却全然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续道:“毕竟当初在薛府,是能豁出性命救郡主的人,有这样一个忠心之人陪在郡主身边,陛下和太后也能放心了。”
薛执宜心中却不由得冷嗤:她还奇怪呢,两国议和对葛家不利,按理说葛家该尽全力阻止议和才对,怎么会好端端的陪皇帝来一起劝霍知愉和亲呢?
果然,无利不起早,到头来,葛贵妃还是想对付她。
薛执宜和霍知愉此刻站着,脚步也停了,只恭恭敬敬等他们说话。
听了贵妃的话,皇帝声音里多了几分讶异:“贵妃是说,薛执宜救过安乐?”
“是。”葛贵妃笑道:“从前在薛家的时候,郡主意外落水,还是执宜亲自跳入水中,才将郡主救上来的,陛下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安乐。”
薛执宜眉头一跳:当初这件事并未声张,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贵妃是如何知晓的?贵妃突然提及此事,又是什么目的?
看着皇帝询问的眼神,霍知愉也有些不明所以,她也不晓得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提到这件事了。
她悄然看了眼身侧的薛执宜,却见薛执宜只是不动声色眨了眨眼,霍知愉这才行礼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在想明白葛贵妃的目的之前,霍知愉没有欺君的必要,所以她便也暗示霍知愉如实相告。
只见皇帝打量着她,而后轻笑:“若真如此,是该好好嘉赏。”
皇帝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夸赞后,她与霍知愉一起离开了正殿。
“执宜姐姐,你说贵妃为什么忽然提及了那件事?”霍知愉的声音仍夹杂着鼻音。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让霍知愉也变得敏锐了些许。
薛执宜摇头:“不知,不过无妨,郡主不必忧心。”
吸了吸鼻子,霍知愉嗯了声:“执宜姐姐,我相信你。”
二人走进雨花阁后,想到什么,薛执宜道:“郡主,我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希望郡主告知。”
霍知愉喝了口热茶以缓和方才动荡的心绪,她抬着红红的眼睛看着薛执宜:“执宜姐姐你说吧。”
只见薛执宜压低了些声音:“郡主今日原本是不打算外出的,又怎么会遇见赫连佑呢?”
说到这个,霍知愉鼓着脸:“还不是因为顾如萱?”
“平章公主?”
“是啊。”霍知愉不悦道:“今日尚食局新到了些香料,我本想去挑选的,但想到北狄人要来,我便差了珠儿前去,没想到珠儿冲撞了刚好也来挑选香料的顾如萱,我总不能任由珠儿受罚,这才不得不出门的。”
珠儿正是雨花阁伺候霍知愉的宫女。
“那么,是谁告知郡主有关尚食局新到了香料?又是谁告知郡主珠儿受罚之事?”薛执宜追问。
霍知愉蹙着眉想了想:“宫中香料一向是由尚食局的司饎司专管,自然是尚食局告知的。”
她托着腮,道:“至于珠儿受罚,便是顾如萱身边的嬷嬷亲自到建章宫来告诉我的。”
“嬷嬷?”
霍知愉点头:“是啊,那位嬷嬷是本来是伺候丽妃娘娘的,丽妃娘娘和顾如萱不一样,她待人和气,从不允许顾如萱飞扬跋扈,所以便指派了个嬷嬷跟在顾如萱身边,好规训她的言谈举止,今日想必也是嬷嬷见她要生事,便来寻我前去处置。”
说罢,她哼了声:“没想到就遇上了这般晦气的事。”
说到这里,薛执宜大抵也明白了。
如今丽妃协理六宫,宫中物资何时发放,她自然说得上话。而珠儿冲撞顾如萱的时机,就更容易操作了。
本以为是巧合,到头来,却是有人的精心谋算。
接下来,这几日,就该办招待北狄使团的宴会了,他们也该有有些动作了。
她得尽快知会霍无忧一声,否则他妹妹可就真让人算计死了。
……
三日后,宫中大宴。
北狄使团参宴,端的是热闹非凡。
宴会入夜后才开始,皇帝下了朝便先回到长生殿先处理公务。
禁足多日,顾世崇终于重见天日,刚被放出来便被皇帝召入宫中一顿训话。
从长生殿出来时,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却是又长长舒了口气——不管如何,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么接下来,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储君的位置收入囊中。
这般想着,他嘴角不禁微微勾起,眼中漾起难以言明的情绪。
正此时,他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敛去眼中的深色,他笑着唤了声:“表弟。”
只见霍无忧仍是一袭红衣,正闲庭信步般正往长生殿的方向去。
他头上还换了个新的发冠,坠着花里胡哨的彩珠,编入高束的马尾中,红衣与黑靴都带着金线绣过的纹样,看着似乎是为今晚的宴会精心装扮过的,只是腰间挂的福禄团纹样的香囊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见是顾世崇,他一拜:“表兄,许久不见,你可算放出来了。”
顾世崇呼吸一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知为何,霍无忧虽带着笑,但顾世崇总觉得让人看着寒浸浸的,若非霍无忧从小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他还真要以为霍无忧是在阴阳怪气他了。
“表弟这是有何要务?”他问。
霍无忧只抱着臂,抱怨道:“自打任职大理寺,我都快要被这些琐事烦死了,偏生舅舅总觉得我不靠谱,时不常便要过问一番,我若对公务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要被他一顿训斥。”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倒让我今日都悬着颗心,连参加宴会都难以尽兴。”
闻言,顾世崇朗声笑了笑,只拍拍他的肩:“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有点正形,父皇也是关心你。”
霍无忧又叹了口气:“国事本就繁忙,舅舅他费这个劲儿做什么?”
说罢,又问顾世崇:“哎,表兄这是要往哪去?”
顾世崇只答:“离宴会开始还有些时辰,正好去藏书阁瞧瞧,你也别耽误在这了,快去见父皇吧。”
言罢,二人作别。
霍无忧脸上的笑意却是陡然一寒,一双瑞凤眼半眯,看向身后顾世崇的背影,不语。
藏书阁?他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