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的隔夜包子,可能不好消化,加上胃里有一团灼热的空气不停鼓胀,季冰感觉肚子上的腹肌要被撑破了。
他紧握迈巴赫的方向盘,载着林义,和前头的警车保持10米的距离。暴雨倾盆,徒留光秃枝丫的梧桐树,在狂风暴雨中左摇右晃。
警车红色的尾灯,穿过厚重的雨帘,灯塔似的引着他前往宝山殡仪馆。
“各位车友们,请注意。”车广播的信号沙沙响,“大暴雨天,出行注意安全。打灯,慢行,刹车不离脚……最好宅家里追追剧,看看书,打打情,骂骂俏……根据气象局最新报道,暴雨将持续到深夜……明早将有久违的金阳升空……”
“又是上级批准?”雨刮器一秒不停,倾盆的雨水仍阻挡视线的开阔。
仪表盘的指针,指着20微微抖动。
林义盯着前方模糊的红灯,点了点头。
“这种天适合袭警越狱,还得搭上我这个丢下重伤妻子的司机。”
“放心,我不会让我妹妹带着遗腹子守寡的。”
“她不需要守寡。”季冰看了眼后视镜里白茫茫的雨雾,“但我要陪她白头。如果你再不说要我来的理由,我立马掉头回去。”
“……余萍会认罪。”
“她不承认,就不能定她的罪了?”
“当然能。”
“那要我来做什么?你什么时候成她的代言人了?”
“你来了才能消除她心中的怨恨,才可以让林思思安全。幕后凶手不是余萍,余振的死,只是让我们多了一个敌人。凶手想要利用余家的电子科技技术,更好地隐藏自己,来对付我们。”
“你确定我来能消除怨恨?”
林义转头看他:“我会护你安全回去。”
季冰哼笑了声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也在狩猎之中?明天就天晴,余家为什么偏要选择今天的大暴雨出殡?”
“谁敢?我会亲自开枪爆了他的头。”林义双眼忽然充血,像极力克制着什么怒气。“但你应该来。”
“你同情他?同情一个杀人犯。这个杀人犯挟持罗琳,还想对我开枪,我却要来给他送行?”
“他本不会再举枪!”
“但他举了!他选择了举枪!”
“所以,你为什么要逼他?!”
不离刹车的脚,猛地踩了下去。
“我怎么逼他的?你说说。”
安全带将两人忽然前倾的身体拉回靠背。林义刚要说话,后方忽然响起一声大货车的鸣笛。
季冰转动方向盘,靠右边停住。
嘟——随着长长的一声鸣笛,四米高的货车露出了大红车头和盖了绿色雨布的集装箱。
五六米长的车身,跟着慢慢右拐的车头,往迈巴赫的车屁股来。
季冰赶紧一脚踩油门,冲了出去。
警车的红尾灯,淹没于浓密的雨雾中。暴雨迎面击打着挡风玻璃,季冰紧盯前方,凝神防备随时可能蹦出的妨碍物。或人或猫或狗,抑或从天而降的巨石。
林义则侧身,紧盯后方。
“它的速度,追不上你的车。”
“如果前面也来一辆呢?”
话刚落,大货车独有的沉闷喇叭,从正前方传来。
“到田里!”林义叫道。
方向盘向左急转,车轮猛地冲过两棵梧桐树间,飞进了下方积水没过稻茬的农田。
嘟——一红一黄的大货车,相向而过。
800马力带动深陷田地的车轮,飞速旋转,却推不动车子前行。
两辆货车停车尾相对,停靠左边,黄灯频闪。
季冰望望雨刮器前毫无遮挡物的田野,指指副驾驶前的储物格:“里面有点装备。我们得下车,这车现在是个废物。”
盯着后排车窗的林义,转回身子,打开储物格。两把黑伞。很适合暴雨天。
“给我一把。”季冰说,“后备箱还有点装备。”
林义给他一把,自己拿一把。
没过脚腕的田水,灌进黑皮鞋里。冷水冰锥似的直击小腿神经,再闪电般冲到胸腔,与心脏争夺体温的暖意。
快步走到后备箱的季冰,不由打了个寒噤。
弹起的车盖下,两根60公分的铁棍,斜躺在不见一丝灰的红棕色垫毯上。
季冰拿了一根,在手里掂了掂。半袋苹果的重量,敲到头,应该能晕。
林义盯着两指粗的铁棍,不拿也不说话。
季冰拿起铁棍,塞他手里说:“不喜欢见红,就用这个吧。别又怪我逼谁了。”
“不,对送上门找死的,不用客气。”林义把铁棍放回后备箱,盖上车屁股盖。“你好好拿着防身。”说着看一眼从大货车上下来的身穿黑色雨衣的司机,“我们得把车推出来,不然手拉着手一起去黄泉,我妹妹可会哭瞎了眼。”
季冰也看一眼。除去司机,副驾驶也下来两个穿一样雨衣的男人。
“推什么推?上车。”能推得动,还需要推吗?
把铁棍丢后排,季冰坐回驾驶位。林义还在车屁股后站着,他面向大步走来手里也拿着铁棍的四个黑衣人,右手伸进皮夹克里,一看就知道要拔枪。
“没有人质,也还没危及生命安全,你能开枪吗?”
掏枪的手顿了一下,林义转身,两步上车。
两人黑皮鞋下的淤泥晕开,浸湿的红棕色脚垫变成暗棕色。透湿的裤子,像保鲜膜一样裹紧小腿。
车子开始像秋千式的前后荡起来。林义紧盯后方不断缩短距离的黑衣人。
“最多10米,长铁棍就能挥到车屁股。”
车子继续荡秋千,方向盘向左又向右。车轮往左又往右,一点点荡上自己砸出来的淤泥洞。
“6米。”
前轮荡高了点,后轮立马后退。紧接着,前轮加速到15码往半个车轮高的泥坡爬。
“5米。”
借助后轮的推力,前轮爬上了一半。季冰猛打左方向,脚同时踩油门。轰隆隆,车轮三千转。飙高的泥水落在前窗上,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黑黄泥渍。
“3米。跑过来了。”
季冰稳住油门,车轮轰轰着终于爬上小泥洞。他赶紧右转,油门慢慢下压。而后猛地一踩,爬出后泥洞的车轮,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跃出泥洞。
“好样的。但有一根铁棍飞来了。”
季冰瞄一眼后视镜,方向盘猛地左转。铁棍擦过车屁股,插入田地,和正准备长穗的水稻一样高。
空手的黑衣人,伸手进雨衣里,掏出了和林义别腰间一样的吃饭家伙。
砰一声,迈巴赫圆润的屁股挨了一颗子弹。
“到山边!”林义道。他拔出了腰间的54手枪。咔嚓一声,上膛。
正准备开窗,车头猛地前冲。黄色的泥水拍打着车窗,黑衣人向前跑来。
“你等会从山上走,拿上铁棍。车子给我。”
“思思如果知道我丢下她哥哥,不会原谅我。”
“不是丢下,是你累赘。我一个人更好对付。”
季冰哼了声道:“我车子还没高级到防弹。何况水田限制了他的大马力优势。别指望自己的一把枪能对付要你命的四把和三根铁棍。”
上山不能快速隐掉身形,只会成为活靶子。而唯一可以上到马路的高地,被两辆货车堵死。
季冰叹了口气道:“林义,你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林义盯着追着车屁股的四个黑衣人。
迈巴赫绕着山体边缘的水田,忽左忽右躲避着突然的一声枪响。
“为什么余振例外?”连成一片的10亩田地,还算平坦。田埂右积水的缓冲,倒再没有紧包车轮不放。往宝山方向的田地被逐渐升高的山脉截断,往回的呈阶梯式向下延伸再起伏再下限,躲入一点都不像明早会见晴的大暴雨中。
“没有例外。”林义紧盯车后窗,“死刑犯的生命只能由死刑夺取。”
“没有杀人的罪犯,会被剥夺生命吗?就像这四个人,现在虽拿着枪追着我们想我们身亡,但我们活得好好的,他们会被死刑接管吗?”
“余振没有想谁亡。”
“你什么时候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他放下枪的时候,眼里有悔意。”
“你确定是悔意,不是杀气?”
“不是每个罪犯都能后悔的,大都死不悔改。能后悔,才能改邪归正。余振他……后悔了。”
季冰呵了声道:“后悔有用的话,就不会有悔不当初这个词了。”
“你从没遇到为过去后悔的病患吗?”
“很多。但想要治愈,必须接受过去的不堪和痛苦,逼自己勇往无前。”
“对病人的包容,不可以对余振一次吗?”
“你能容忍对自己家人下毒手的畜生吗?”
“我能。”他说。轻叹的口气,像吸烟时吐出的淡淡烟圈,朦胧的看得见却摸不着。“我已经容忍了。”
林义转回身子,头靠上椅背。“我亲眼见着,但我没能对畜生怎么样。”他说着低头看手里的枪,摸上自己的心口,闭了闭眼。
似冰雹样击打着挡风玻璃的雨点,忽然安静了。莫名的悲伤,从林义紧捂心口的手里溢出,充满了整个车厢。
无从猜测他看到过怎样的畜生,但他没有他的心胸开阔。
来精神科看病的都是受折磨的受害者。而施暴者没有进监狱之前,不会悔过自新。进了,也不会。
就算会 ,又能弥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