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宁婉兮按着房思源发在群里的地址寻到他的工作室。
    她原本以为这种文艺性质的工作室会在创意园区某号楼租个办公室，当她抬头看到那栋建筑年龄估摸着有五十多年的老洋房时内心还是有些震撼的。
    这栋老洋房毗邻和光市最有名的商圈之一阳子湖商圈，在五十多年前这块区域才是和光市的商业中心，许多的商界大亨都在这里置地买房，其中包括一些洋人，而这栋洋房应该就是落成于那个年代。
    居然租得起那么好的地段的房子，这房思源还挺有钱的。
    宁婉兮心中想着，踩着颇有年代感的木质楼梯走到二楼。
    地址上写着工作室在201，宁婉兮抬手按了下门铃。
    很快有人来开门。
    “来啦？”
    迎面是秦研的笑脸，她的精神比录制那天要好太多了，穿着奶咖色的毛衣整个人暖暖的给人特别温馨的感觉。
    红扑扑的脸蛋冲宁婉兮笑了笑，带她进了屋。
    工作室的面积比宁婉兮想象的要大，屋子里错落有致地摆着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堆满了小山高的文件、书籍和碟片，还有散落的凌乱文具，感觉很久没有整理过了。
    “这儿是大家办公的地方，然后那边是休息区。”
    秦研热情地给宁婉兮介绍着，她比宁婉兮早到半小时，所以房思源先和她介绍过工作室的大致布局。
    她指向的休息区其实也是一块开放的区域，由一张长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半圈起来，中间放置一张矮桌，上面放着一个一次性杯子和一本翻开的杂志。刚才秦研应该就在这儿坐着。
    宁婉兮跟着她坐到长沙发上，问：“房导和欧阳呢？”
    “哦，他们在房导办公室聊着呢。”
    房思源群里通知的时候特意错开了演员们到访的时间，是为了单独与每个人谈话。
    秦研站起身：“我去给你倒杯水，欧阳刚进去十分钟，有得聊了。”
    宁婉兮觉得挺奇特的，秦研应该也是第一次来房思源的工作室，怎么感觉像是这儿的员工似的。
    秦研觉察到了宁婉兮的疑惑，不好意思地笑道：“房导说让我们随意，他已经把工作室的里里外外都带我们参观过了。”
    “你和欧阳一起到的？”宁婉兮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秦研点了下头：“我忒好奇大名鼎鼎的导演的工作室会是什么样的，就想着早点到有时间看看。”
    秦研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方向走去，宁婉兮连忙跟了过去。
    “我自己来吧。”
    厨房里放着一堆茶包和速溶咖啡，冰箱里是三箱红牛，柜子里躺着一大箱方便面，能看出这个工作室的人平日里过着怎样忙碌而随便的生活了。
    秦研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次性杯子递给宁婉兮：“房导说，这儿的东西随便拿，你就自便啦。”
    宁婉兮看着速溶咖啡皱了皱眉，她是挺想喝咖啡的，但速溶的实在入不了口，于是拿了包茉莉花茶包，泡了热水。
    “房导这里的书是真的多，我刚进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到什么档案馆了。我问他这些书是不是都看过，他说都看过至少一遍。果然啊，一个人厉害是有道理的。你说他每天那么忙，哪来那么多时间看书啊？”
    一说起房思源，秦研便滔滔不绝，还得拉着旁人一起聊。
    宁婉兮心里默默吐槽，他一个导演除了拍戏写剧本也没其他事了，想找个看书的时间不是很容易？
    兴头上的秦研没有注意到宁婉兮的意兴阑珊，继续表达着自己对房思源的崇拜之情。
    “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导演，要么脾气差、要么水平低、要么特会来事、要么只想赚钱，像房导这样有思想、有追求、有理想、有坚持的导演真的是稀有物种。”
    宁婉兮心道，你干脆给他颁个四有青年奖好了。
    “你看这儿，这层都是房导之前拿过的荣誉。”
    秦研把宁婉兮带到一个展示柜前，特别骄傲地指着第一层那排金灿灿的奖杯，好似这些奖是颁给她的似的。
    宁婉兮凑近了仔细看过奖杯上的字，基本上都是“最佳新人导演”“新锐影片奖”，而且都集中在五六年前。那时候房思源就是横空出世的流星，凭着出道电影横扫国内各大电影节，被大众媒体誉为“五十年一遇”的天才导演，说他是“中国导演”的希望之星。名盛一时的房思源获得了很多投资，也保持着每年一部电影的高产。只可惜，出道电影之后，虽然他的作品高票房、高人气，也获得了各大电影节的提名，但是一次都没有获奖。
    细心的宁婉兮发现，这些奖杯的表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可见它们的主人并不会那么频繁地擦拭它们。可能他都没秦研那么热爱这些荣誉。
    展示柜的其他几层摆放着电影相关的录影带、dvd、书籍，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在充满了电影人气息的陈列中，宁婉兮的视线忽然落在一个不太协调的物体上。
    一个陶瓷杯，杯体的印花是深蓝色的星空城景，看着很熟悉。
    她盯着这杯子晌久，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秦研看向她。
    “我问你哈，如果有人在圣诞节送了个杯子给你，你会怎么处理那个杯子？”
    秦研没明白宁婉兮为什么有此一问，但还是认真回答：“会拿来用吧，毕竟是个杯子。”
    “对啊。”宁婉兮叹了一声，“杯子是拿来用的啊，当起摆设是几个意思？”
    秦研奇怪地看了看她，也注意到展示柜里的那个陶瓷杯。
    “或者觉得这个杯子很好看？”她提出了另个可能性。
    宁婉兮眨了眨眼睛，指指那杯子：“你觉得这个杯子好看吗？”
    秦研顿了顿，摇摇头。
    这个星空城景图一看就是数码打印的，毫无任何艺术感可言。宁婉兮当时也不是冲着艺术感买的。
    她盯着那杯子看了一会，心里慢慢有个想法冒出。
    这么想着，嘴角的弧度变得邪恶起来。
    二十分钟后，欧阳翔宇出来把秦研叫了进去，他自己聊完一身轻松，对婉兮摆摆手，哼着小调就回家了。
    又过了约莫四十分钟，秦研满面红光地从小屋里出来，一蹦一跳地跑向宁婉兮。
    “婉兮，轮到你啦！”
    “那么开心？”
    “我觉得房导要是不当导演了还能去当咨询师，和他聊完一身轻松，他真的真的太好啦！”
    秦研整个人都飘了，兴高采烈地推着宁婉兮往里走，好似个急于推销产品的导购，就差吆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好啦好啦，等等，我倒杯水再进去。”
    三分钟后，宁婉兮端着两杯茶敲了敲房思源办公室的门。
    门内传来一声清冷的“进来”，宁婉兮这才用身体推开门，冲里面的人礼貌地笑了笑。
    房思源看到宁婉兮手上的两杯茶愣了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宁婉兮抢先：“房导辛苦啦，挑了包提神的茶包，先喝一口。”
    她把茶杯放到桌上，一个杯子朝里放在房思源的右手边，一个杯子朝外放在自己的身前，然后不等人招呼自己先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房思源瞥了眼自己那杯茶，简单说了声“谢谢”，马上正经地说起正事。
    “先说说你的故事。”
    宁婉兮把椅子往后挪了点，舒展开双脚，调整到一个最为放松的坐姿，拿起自己的杯子小喝了一口，然后慢慢说道：
    “曾经有一个小女孩，她什么都不懂，因为好玩进了一个花花世界。这个花花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的，特别耀眼。小女孩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特别喜欢这个世界。她喜欢探索，所以她从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新鲜的东西。走的路多了、去的地方多了、做的事也多了，小女孩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名人，走到哪儿总有一束光打在她身上。起初小女孩很享受这种被瞩目的感觉，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得到得那么简单，她从没有思考过当一个人被无死角地凝视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芭比娃娃曾经是小女孩最喜欢的玩具，她也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成为了那个芭比娃娃。”
    宁婉兮的语调平缓而有韵律，好像一个在给孩子念童话故事的姐姐。
    “有一天，一把刀子撕开了花花世界的外膜，透过那条裂缝，小女孩窥见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和花花世界完全不同，阴冷、昏暗、充满刺鼻的气味，一双双眼睛从黑暗处盯着她，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朝她袭来，他们意图撕破这层膜把小女孩拉入他们的世界。小女孩拔腿就跑，她去找那些光、那些美丽、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想要找回当初的雀跃，可跑着跑着，花花世界的外膜慢慢剥落，她发现身边早就没什么光鲜亮丽，一丛丛高过她头的荆棘把她团团围住，她抬个手、转个身就会被这些荆棘无情地刺伤。这时，小女孩突然明白了，当初那个让她无比享受的聚光灯就是这个荆棘。”
    宁婉兮的声音渐渐变低，好像一个邪恶的女巫张开双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
    “小女孩不甘心，她开始反抗。她试过转变风格，试过求助朋友，试过发声抗辩，可那些荆棘无孔不入，她尝试越多就伤得越深。荆棘丛几乎让她体无完肤。小女孩陷入了绝望，她发现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办法逃过荆棘丛的惩罚。她说真话，他们说她不知礼数；她说场面话，他们说她惺惺作态。她与人交好，他们说她另有所图；她与人交恶，他们说她目中无人。她认真工作，他们说她能力不济，气得她干脆摆烂，他们又说她没有职业操守。小女孩彻底生气了。”
    最后三个字宁婉兮几乎只留下了气音和卡在嗓子里的细微声浪，如一只压抑着极度愤怒的猛兽。
    故事在这里小小的停顿，宁婉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目光平静的望向对面的男人。
    房思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微微前倾着身体，把手支在桌上，注视着宁婉兮。
    女孩有些悻悻，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小女孩从小忍耐力就很强。爸爸说一个月带她去一次饭店，她可以一个月都不吵闹。其他小朋友来叫她出去玩，但她答应爸爸要好好在家做功课，她就忍住不出去。学校体育课她最擅长的就是长跑，就算过程再苦再累，但为了冲过终点线那一刻的巨大满足感，她可以忍。她觉得自己是一根弹簧，弹性很大，能承受很多压力。但弹簧超过它的承受限度会坏掉，小女孩也是这样。小女孩开始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怒气，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不分时间。恶性循环的齿轮飞速地转动，她离最初的那个花花世界越来越远，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都在往前行进，而小女孩却永远停留在最糟糕的那个时刻，剩下一个结局，只有毁灭。”
    宁婉兮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嗓音中带了些疲惫，她望着房思源的眼睛，缓缓道：“我的故事讲完了。”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当再次抬头面对对方时，已经恢复到往日的神态，好似那个故事从未经由她的口被述说过。
    房思源迟迟没有给她回应，只是静静的凝望着这个女孩。
    她有着一张不输于芭比娃娃的脸蛋，此时那精致的美貌确实最不起眼的，因为那双没有任何一个芭比娃娃能够媲美的眼睛，深邃而清澈，明亮而坚定。
    那一刻，房思源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
    不知道因为那个故事，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孩。
    最终，宁婉兮只等来了四个字——“我知道了。”这让她有些无语。虽然她本也没期待这位孤高冷傲的大导演能给出什么好的反应。
    房思源想了想，又问：“你介意我改编这个故事吗？”
    “我既然能和你分享，自然不介意改编。”
    “好。”房思源低头在笔记本上开始奋笔疾书。
    宁婉兮正打算起身离开，忽听他说：“演员是一个很好的口子。”
    宁婉兮愣了下，半起的身子重新落了座。
    房思源写完字，抬起头看着她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选择。”
    一听这话，宁婉兮心中五味杂陈。她一点都不想要获得房思源的这种认可，她也不是来寻求认可的。当年的事情她早就放下了，若非如此，今天她也不会和这个人分享这个故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宁婉兮的鼻子有点酸，她讨厌这个感觉。
    “剧本写好后我会发在群里，有任何意见可以提。”房思源公事公办地交代着。
    宁婉兮吸了下鼻子，努力把酸意压下去，余光扫到了桌上那个杯子，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提醒道：“茶，要凉了。”
    房思源这才懵懵地拿起陶瓷杯，视线触碰到杯体的那一瞬间，他一瞪眼睛手一抖，满满的茶水被撒了出来。
    宁婉兮发出了一串愉快的笑声。
    房思源有些尴尬地抽了几张纸巾去擦桌子，笔记本也被淋到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按压，以免刚刚写的字都被水化开来。
    “房导，”宁婉兮唤了他声，声调无比欢快，“杯子，是拿来用的。”
    女孩偷笑了两下，开开心心跑出门去了。
    女孩离开后，房思源把目光落到了手边那个陶瓷杯上，一个巨大的血盆大口笼罩在原来的城景之上，仿若要把整个城市吞入腹中。
    艳丽的红色刺激着房思源的视觉，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杯子竟还有这种戏法。
    这小姑娘是故意要看他出糗吧？
    可是他却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