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不语·故人千里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商情足足睡了七日。
    此间醒来,仍感乏力,不过总算能久撑开双目望周遭光景了。
    她仍疑自己身在梦中——背贴着的,是柔软的床榻;床帘微动,无比轻薄精致;更难得的是,周围的气味,竟不难闻,清新淡雅。
    她已许久未觉这般暖意。
    直到听见熟悉的人声,她亦不敢相信。
    “娘娘……娘娘醒了!快去回禀陛下!还有,将蓝国使臣也都请来。”
    蓝国——恍惚间。商情耳朵里只听到这两个字。
    好熟悉的名字啊!
    她终于舍得挪动脑袋,所幸,这点儿气力还是有的。
    “阿元……”许久没见,阿元的脸还是那般惹人疼,不过好似憔悴了不少。
    又瞧见周遭熟悉的布景,她方惊觉,自己真已不在那阴暗的水牢里了。
    “娘娘,你可吓死奴婢了!”阿元本就连日地哭,如今更止不住泪。
    商情也不知说什么,只得笑着摸摸她的头。
    没一会儿,封知便到了。蓝桑枝和商乔紧随其后。
    二人直直掠过封知奔向床围。
    “情姐姐!”
    见到眼前人,只一瞬,泪水便已绕在商情的眼眶,她甚至不用去看,只需听到这声音便知其人——这世上,会这般称呼自己的,唯一人。
    商情想要哭,却先咳嗽起来。
    那夜水牢,自己竟不是幻听么?她的故友、她的亲人,果真不远千里来救她了!
    “夏……夏儿……”她费力地伸出一只手去,对面默契地迅速将手递过来,与她紧紧相握。
    “是!是我!我是夏儿,情姐姐!”
    蓝桑枝又哭又笑,“不止我来了,”她往一旁挪了挪,“姐姐,你看,你可知这是谁?”
    商情此刻却无泪了,欣慰笑开来:“你我都一样,长相随母亲。父亲常说,一家子都是他的宝贝,只不过这话,却不常在你面前说的。我的好弟弟,阿乔。”
    三人齐声笑起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你们。”
    “姐姐!”
    “别担心,阿乔,姐姐没事儿,以后我再也不怕了,我知道,你们是赶来为我撑腰的。”
    商乔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哭和点头。
    自然,不远处门前愣了许久的人,最先闯入屋子,也最先入了商情的眼,只不过她选择无视。
    又过了一个月,商情总算养好些了。此间,封知已处理了罪魁祸首明妃。
    当初召她入宫为妃,又故意纵容她在宫里为非作歹,本就是权宜之计。而今她公然谋害商情,封知自然也没这个耐心再等下去。不是念着先皇后为人敦厚,对自己还是有些恩情,他也不会答应将她的侄女留在身边。
    “也没什么要收拾的,这里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东西,只带两身换洗衣裳就够了。”
    商情见阿元忙前忙后,忍不住道。
    阿元照旧忙活着,不答话。
    “阿元,你怎么了?”
    阿元终于停住,一转身,又泪花泛滥起来,“娘娘,你当真要走吗?不是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吗?那些事情都是明妃做的,陛下毫不知情,也从未下过那种命令。他本留了 人在狱中看顾娘娘,谁知那人早已叛变,对陛下行虚与委蛇之事,从来报喜不报忧,是以陛下才……才被蒙在鼓里,不知你所受的委屈。”
    “知也好,不知也罢,阿元,这些都不重要了。”
    “难道娘娘真就一点儿也不爱陛下了吗?”
    “爱,能撑得多久?我试过了,可如今撑不下去了阿元。人总是会变的,今日不变,明日也会,明日不会,总有一日会。庄公公的事你难道忘了吗?我和他之间,相隔的从来不只是一个明妃,或者说,从来都不是明妃。”
    “那可是……就算你对陛下已失望透顶,小皇子呢?你可是他的生母,你若远走,小皇子没了母亲,可怎么办啊?”
    “小皇子……”商情叹道,“他是蜜语国的皇子,身系天下,我不能替他做主。可是我啊,我的家乡,在蓝国。阿元,你能懂吗。”
    阿元跪下,“那就请娘娘带阿元一起走吧,无论到哪,阿元都要跟着娘娘……”
    “不,阿元,这里才是你的家乡,走出去远了,总有一天,你会想念这里,到时说不定你还会怪我呢!况且,我还有事要托付给你,那就是我的孩子。自他出生起,便由你照看着,我瞧他如今也是认人了,阿元,你可以替我陪他长大吗?这也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对你的恳求。”
    “娘娘,你别这么说,阿元怎受得起呢?素来都是娘娘说什么,阿元就做什么。阿元也很喜欢小皇子,奴婢答应你就是了。”
    “好,阿元。今日我想出趟宫,出宫前,你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宫殿外,阿希迎了出来,“娘娘,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商情跨了一步,止住,回头。
    阿希不明所以,“娘娘?”
    “这是太后的主意?还是说……他也知道……”
    阿希是个聪明的,事到如今,她也不隐瞒,“回娘娘,太后与陛下同为一体,陛下他……自是知道的……从前之事,只为演戏,阿希对娘娘从无不敬之心,还望娘娘恕罪。”
    商情知道蜜语国皇室多算计,却没想到算计得这般毒辣,可若没有这阿希在一旁煽风点火,明妃是不是也不至于做得那么绝呢?
    只不过派去盯梢自然是上头两位互通了心意,至于在明妃面前煽风点火又是谁的主意?还有……还有她被关在水牢里,这事阿希分明是知道的,她被明妃虐待,阿希也知道——这究竟又是谁的主意?他又知道吗?
    商情冷笑一声,“姑娘是为了主子做事,而你的主子,总是一心为着国家的,我又怎会怪你,也轮不着我来对姑娘说三道四。”
    毕竟,同为一体的,是上头两位,而她,只不过是别国送来和亲的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于太后已坐了许久。
    “我早知你今日会来见哀家,他们叫我出去松松筋骨,我便也没去了,就在这里等你。毕竟,蜜语国皇室,欠了你。”
    “太后娘娘久位后宫,高瞻远瞩。”
    “今日,无论你要问什么 ,哀家都会一一回答你。”
    “太后……见臣妾的第一眼起,便知今日之结局了吗?”
    于太后笑道:“哀家又不是那算卦先生,你该知道,哀家向来反对知儿立你为后。商情,不得不承认,知儿能走到今日,全都是因为你。可是,也正因为有了你,他才不得不成为一个弑兄弑亲的凶狠之人。这样一个聪慧、凶狠的人,若独独只宠爱你,怎能坐得稳这帝位?谁人又怎知这朝中先皇之人、大皇子、二皇子之派有多少?这件事,随时都有可能被翻出来,成为推翻他帝位的把柄。况且,那大皇子的生母,那位太后,还在为先皇守陵呢。”
    “所以,答应先太后纳明妃入宫,也都是您和陛下从一开始就商量好的阴谋?”
    “阴谋?身在这皇家,你见过阳谋吗?你不是也尝过了吗?当初你刚进宫,便被那两位来了个下马威。你以为,若没有皇上和皇后的应允和纵容,皇家能干出这种有失风度的事?他们欺负你,便等同于欺负了知儿。他若是王爷,你必然是王妃,可他若是王爷……也就意味着登上帝位的,是他两位兄长,若那样,你我今日,便都没命站在这里。他本不想争,是你,他想护住你,所以才走上了这条路。可是,皇后和王妃又有所不同,商情,你能明白吗?”
    “太后娘娘的谋算太过深奥,商情不懂,也不想懂,更不想掺和进这等繁杂的事务里头。看来臣妾果然不适合这里,娘娘放心,您不想臣妾做皇后之位,臣妾亦无心后位。这第一问,也算弄清楚了。第二问,阿元……同阿希一样吗?”
    原本,商情就只有一问,可方才见到阿希的一瞬,她忽而察觉到从前的丝丝缕缕,是以方才她并未让阿元跟进来。她知道阿元对自己从无恶意,可到底事情埋在心里头,久而生虑。
    于太后点点头,补充道:“阿元虽是哀家派过去的,却对你忠心耿耿,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她也是真心待你的孩子,此前她便来求哀家,说要同你一起回蓝国,哀家已允。”
    “不用了。”
    “你说什么?”
    “孩子习惯了她照顾,如今臣妾抱都要哭的。商情还有最后一求,请太后务必应允。”
    商情跪下,郑重向于太后磕了头。
    “哀家明白,你的孩子。”于太后道,“看来,你是不打算带他走,哀家还以为……要和你争上一会儿……”
    “他是蜜语国的孩子,商情是蓝国的孩子,我们都该待在各自的国家,方能存活。”
    于太后扶起她,“好孩子,哀家此刻总算明白,知儿为何偏只要你一个。哀家知你在这儿受了不少委屈,你却还能这般为了家国大义做出牺牲,哀家会记得你,往后,也会让蜜语国的百姓记得你,敬重你。”
    “太后,那孩子,在您没有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母亲之前,我希望您能亲自抚养他。您教导过陛下,将他教导得很好,在这宫里,商情能信任的人,便只有您了。您非陛下生母,尚能若此,臣妾亦愿相信,您会这般对待陛下和我的孩子。”
    许久,于太后笑着点头,“好,哀家应你。他就是我的亲孙儿。”
    辞了太后,商情带着阿元出了宫。
    最后有个地方,她必得亲去一趟,最终做个告别,她来蜜语国一遭,也算有个终了了。
    她登上后位不过半年光景,王府已然物是人非。
    若说她这辈子至今为止有何快乐,只有这王府可说了。自打入主中宫,她和封知整日里不是忙这个,就是忙那个,别说不得空闲,就是有空闲也只有争吵的。
    立于丛花之前,和从前一般,并无什么蝶儿,因着无人打理,虽至春,此间花朵也是稀稀疏疏。
    她来到书房,便只见两个小人埋头抄书的影子,来到厅堂,便是封知抱着她宠溺唤她名字的声音。
    “情儿。”
    商情身子一震,未曾回头。
    “国事繁忙,陛下来此处做甚?”她冷冷道。
    “那你呢,又来这里做什么?”
    “从前住过的地方,如今要走了,来看看罢了。”
    “既怀念往日光景,你为何一定要走。”
    “我……”
    伤情还未说完,已被那人囫囵圈住。
    封知的头靠在她颈间,发出小心抽搐之声,“不要走,情儿,留下来,你想住在王府对吗?我即刻命人将这里收拾出来。”
    “陛下,这里,已不是从前的王府了。”
    “怎么会?你我都在,你想住在这里,我便陪你一起。”
    “陛下饮酒了吗?你已不是王爷,怎可屈身王府。况且奴仆们也尽散了,走的走——”商情可以缓慢,“死得死。”
    “你在怨我?你还在怨我?我是不得已的!”
    商情嗤笑,将他的手掰开,“你有多少不得已,我自然数不清楚。既数不清,便就这样糊涂下去吧。陛下,你糊涂,我也糊涂。大家都糊涂了,这日子,也许反而还好过些。非要揪着往事不放,老得快。”
    “我不信,我不信你心里不爱我了!”
    “爱,自然是爱的,不过没那么爱了,我最爱你时,便就是在这里。”
    随着商情的视线,封知看到那张二人一起嬉笑打闹的桌子。
    “我深知陛下还爱我,也许比从前更甚,可是陛下,你已是陛下了。而我,仍旧只是商情。”
    春风簌簌,残花鲜艳,那天,封知一人待在王府的院子里,站了许久,思了许久。
    他犹记得商情初入府时乃是盛夏,即便烈日当空,王府的花儿还是顶顶娇艳,一晃眼,这里已处处结了蛛网。
    方才听了阿希的话,他几乎飞奔过来。有些误会,总得要解释清楚。直到见了她,他忽然发现,这其中,又不全是误会。又或者,她心里分明得很,只是再也不愿陪自己走下去了罢。
    所以,她走了,这一回,他没追上去。
    明日她走时,他也不会追上去。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