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鬼灯摇·朦胧光华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西鳐发现了一个秘密,这秘密,后来他只对一人说过。
    王府被废弃的那座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壁上,记载着上古流传下来的巫术秘法——这也许就是西缘城传说中的宝藏吧,西鳐想。
    第一回被人推下井时,他沉迷于那些秘法,竟忘了,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攀爬出去。
    天擦黑的时候,他听见了西菱的声音。随西菱一同出现的,还有西缘王世子。
    西菱一边数落一边问他是否有事,他没答话,满眼里都只有站在一旁低着头沉默的世子。
    “对不起,上回我不是有意的,这回我不知道……”
    世子终于开口,怯生生的语气,和寻常人家犯了错孩子并无二般。
    “他们是我的朋友——”想了想,他又改口道,“是父亲的朋友,他们的孩子,我……不好不招待他们。”
    大概意思,西鳐明白了,只说:“没事。”
    西菱却听得糊里糊涂:上一回?什么上一回——她想起西菱哭着回来的那天,一瞬明白。
    眼前的是世子,她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回去再跟西鳐问个明白,却是回去后,见西鳐不但不难过,似乎还挺高兴,也就没张口。
    “阿嬷,你怎么会和世子一起过来寻我?”
    “半道遇见的,我正寻你,他便带着人跑过来了,说知道你在哪儿。”
    西鳐明白了,今日推他下去的人里,并无世子,想来是那群孩子们见了世子,炫耀了一番。
    不过此刻,比起世子,他脑子里更多的还是井下的巫术秘法。他得想个法儿,再下去一趟,抄上来太危险,但总下去,又不好上来。
    这一夜,西鳐睡得不多熟,梦里都是井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和壁画。
    第二日,他又去了那院子。要说倒霉,他是有一点儿的,次数多了,也不觉得了。
    “怎么?昨儿个在井里没待够,又上赶着来和我们玩儿?”
    孩子们带着玩味儿的目光走向他,再次将他推入了深井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西鳐才知道,不是他倒霉,而是那群孩子特意等在那里,等他送上门去。
    孩子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夜色也越来越沉。
    “喂!你还在吗?”
    一个声音从井口上方传下来,透过长长的壁道,映出回声,绵延而空灵。
    虽只听见过两回,西鳐还是能分辨得出来——是世子。
    “世子……殿下。”
    “是我。你还好吗?”
    若说第一回,西鳐觉得惊讶,第二回,他觉得是巧合,可后面的无数回,这位看起来软弱可欺的世子,都能在他掉入井里的几个时辰后,赶来救他,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对此,世子宁沉是这么说的:“这还用猜吗?你不在自己院子里,肯定就在井里啊!”
    “你难道只有晚上才有空来找我玩儿吗?”
    西鳐实则想问,自己被人推下井的时候,他为何不出现。明知那些人不是善茬,为什么还要请他们到王府里来。
    “白日里功课繁杂,即便是府上,父王也不许我乱跑。他们是客人,我不好撵。”
    西鳐理解宁沉作为世子的不易,虽心里生气,但终究没有怨怪他。
    “世子。”
    “嗯?”
    “他们都说我是西缘未来的祸患,你为何不远离我,反而还一直帮我?”
    “嗯——”宁沉道,“我相信你!祸患不祸患的,谁能看得出来啊!那个算命先生说得也未必准。而且你又没有欺负过人,反而是他们……父王说,君子立于天下,以品性先行。一个人,表面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终得看他做的事。反正父王请的那些朋友,我看着不像好人。”
    说完,他补充道:“这些是我们私底下的议论,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叫父王知道了,我又该挨骂了!”
    西鳐笑道:“嗯,殿下放心,我的品性,不比君子,但绝对能保守秘密!”
    两个小人儿坐在井边,咯咯地笑起来,两张笑脸和天上那轮弯月一模一样。
    自此,西鳐和宁沉成为了好兄弟。宁沉偷偷来找西鳐的日子,数都数不清。
    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
    “殿下这样,不会被王爷和王妃责怪吗?”
    “我从小就没知心的朋友,还请西菱嬷嬷准许我和西鳐在一块儿玩。”
    西菱没有拒绝。
    她只想着西鳐从小也没朋友,倒和这位世子同病相怜,只要三个人都各自小心些——当然,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们在一块玩闹罢了,能出什么事?
    自从两个人在一块作伴,西鳐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也不常说思念父母的事了,倒省去了西菱许多担忧。
    又过了几年,两个人都大了。
    王府将要为宁沉行冠礼,一并定下婚约之事。
    方落了雨,天气还很湿热,西鳐坐在院子里支着脑袋,心中有些烦闷。
    这几日,他都没见着宁沉。
    “世子冠礼是大事情,他自然忙的。”儿女之事,西菱没经历过。但西鳐,她却了解。
    “孩子,”西菱知实话伤心,可除了她,没人能提醒西鳐,“记住,你是谁,永远别忘了你的身份。”
    西鳐一下就听懂了,一双眼里,藏着苦大仇深,委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阿嬷。”
    他知道他的身份。他所愿之事,永无可能。
    西氏一族有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西鳐。
    如果一个被认定为祸患的人,又是一个女子,那么,她是不可能在西缘活下去的。
    可谁又忍心送自己的孩子去死?
    “西菱,或许她再也回不来,你也回不来,但这秘密,你一定要死守下去。”
    “族长放心,西菱会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只是可怜……”
    可怜——这意味着,西鳐再无可能体验男女情爱之事。
    “不可怜,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西菱,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你受得,她是西氏的孩子,更该受得!”
    西菱笑了笑,是啊,她自己也是这样活过来的。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过一些。
    西菱告诉西鳐,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发现。
    “万一呢?万一被发现了,会怎样?”
    “死。”
    小西鳐不大明白自己为何要伪装,但她明白什么是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听不见,看不见,也没办法抱西菱阿嬷了。
    所以她听话,甚至刻意将自己弄得脏点儿,练习粗犷的发音,好让自己方方面面,看起来都像一个男子。
    能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究竟是男是女,也知道自己对宁沉是何种感情——书上写了很多情爱之文。
    骗不了自己,还得骗,还是骗不了,那就忍。忍不了,就得死。
    她一人死无妨,还有西菱,还有整个西氏,她从未见过的亲人们——他们无罪。
    “也许有一日,大家不再相信什么算卦一说,我们能从这里走出去。那我的宝贝西鳐,就可以真正做自己,也可以真正喜欢一个人了……”
    “也许……”
    阿嬷口中的“也许”,也许是不存在的。
    也许没有宁沉,她会抱有一丝期望。可她遇见了,就觉得世间之事多磨难,就算她跨越了那些磨难,也未必会有好的结果。
    在这间院子里,只有阿嬷和她,有时候会有宁沉。她的宿命,从出生就定好了——一辈子,待在这里。
    活也好。死也好。
    出不去。
    做不回自己。
    她和宁沉,更无可能。
    西缘王世子的冠礼仪式很盛大,西缘城有头有脸儿的人物都到场了。
    而那世子,却在冠礼之上大吵大闹,毁坏了西缘王为他定下的婚约,将西缘王和王妃气得不轻。
    “那可是张大人家的小姐,世子是不是脑子坏了?”
    “哎别说了,王爷都罚他禁足了,好几天没用饭了,听殿下那边儿的人说,若不退婚,他就饿死。”
    “世子平常挺听王爷王妃的话呀,怎么这回这样不懂事?你是没看见,那张大人的脸当场绿了,像是要吃人。还有其他几位大人,都等着看咱们王府的笑话呢!”
    “这些刁钻的,总是想着咱们王府没落了,爬到王爷头上去,王爷一直对他们好声好气,换来的是什么?哎,这不才想着和张大人家联姻,哎,世子却……”
    ……
    门外一声叩响,宁沉将最后一个杯子摔碎,“说了不吃,别送了!”
    “是我。西鳐。”
    门即刻被打开,屋外的人被拉进去。
    “你……”
    “怎么这副神情?你不想见我?”
    “不!不是的——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来了,有没有人发现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嗯,你一下问我这么多问题,我该回答哪一个?”
    西鳐笑着准备坐下,发现桌案四周都是被摔碎的茶具。
    “小心!”
    宁沉找来衣服给她披上,又将她拉到床榻上。
    “我不冷,我……”
    “怎么了?”
    “殿下的床我怎么能坐?”
    “你我都这般相熟了,还在乎这些个!”
    说着,他硬是拉她坐上去,又替她裹上棉被。
    “殿下,既要裹棉被,又为何要裹衣服……”西鳐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甚是好笑。
    “那……殿下也进来吧。”
    宁沉不客气,笑着钻了进去。
    “说吧,你为何来找我?”
    “也没什么,就是多日不见了,我来瞧瞧你。”
    西鳐侧首去看,那人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她立即又回头避开他的视线。
    “殿下,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高兴。”
    “高兴?”
    “高兴。”宁沉笑着道,“从前,都是我去寻你,今儿你却主动来寻我,所以高兴。”
    “那我从前也不是故意不来找你……”西鳐皱了皱眉——她这样的,自然越不引人注意越好。但凡走动,少不得被人盯着,做什么都不自在。
    此时宁沉叹了一口气。
    “殿下为何叹气?”
    “我以为你会来找我,比现在更早。”
    “啊?我也是才听说你的事……你知道的,我们那院子,不常有人去,我也不知道你被禁足了。还是刚才过来的时候偷听到的。”
    “我不是指这个……”
    “那是什么?”
    “你……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那你现在过来,是打算怎么安慰我?”
    西鳐觉得这人似乎阴晴不定的,今日说话又掖掖藏藏,她有些迷糊。
    “我没法子,就……陪陪你呗。”
    “陪陪我?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或者没什么想问我的?”宁沉的语气有些急躁。
    见西鳐摇头,他一把掀开被子,“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样了?”
    “你费劲儿过来,就……就只是干坐着……什么都不想问我吗?”
    “问什么?”
    “就……比如我为什么被禁足?为什么拒婚?”
    “嗯,为什么被禁足,我听说了,是因为拒婚嘛。为什么拒婚,我记得殿下说过,你不喜欢西缘王那些所谓的‘朋友’,当然他们的孩子,你也不喜欢,所以拒婚,我应该没猜错吧?”
    “你——应该,没猜错。”
    “是吗?”西鳐没心没肺地笑道,“我就说嘛,以殿下的相貌和品性,应当不会迁就他人。不过我这回才知道,原来王府这样艰难。”
    宁沉被她气得无话,继续裹上被子生闷气。
    “殿下?”
    “别说话,不想听。”
    “殿下——”
    “说。”
    “看来王爷也明白那些不是正儿八经的朋友,殿下若不想娶那张家小姐,为何不与王爷说清楚,非要在行冠礼的时候闹。”
    “你觉得我错了?你觉得,我不该惹怒那些大人?该替王府的脸面多多着想,对吗?”
    “当然不是啦!那些人那么坏,惹就惹了呗。王府的脸面又值几个钱?人活一世本就不易,要说脸面,在那些人眼里,王府本就没脸面了。”
    “那你想说什么?”
    “冠礼!”
    “什么?”
    “冠礼啊!这是你的冠礼仪式!你现在可是二十岁的少年郎啦!怎么能在对自己很重要的日子里,弄这么一出呢?你过得开心吗?”
    西鳐继续数落着宁沉,却不曾发现宁沉看向她的目光里,只剩下绵绵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