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河定·与长友兮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迟望前脚刚走,后脚那人畏罪自杀的消息就传开来。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赶回自己宫中,听见这消息,迅疾折返回去。
    张大人已先一步在狱中。
    迟望怔怔地望着地上那人,身体不觉僵了。
    那人就那么趴在地上,衣服上都是血迹。此前他一直正向自己,迟望这时才发现,他的后背上也沁透了血。头发凌乱,面朝下,四仰八叉地就那么躺在那儿,那阴暗得透风的冰冷里。
    迟望没看见他的脸,他想冲过去仔细瞧清楚,足刚登出,关节就软下来,他扶着牢门跪下来。
    “殿下还是莫要过去。”
    张大人说着,又叫牢卫过去将死人的脸翻过来。
    这回看清楚了——确确实实就是顾桥。
    迟望做不出任何表情,就算看见了那就是那人的脸,也还是无法相信——记忆里,顾桥是个体面的人,总衣冠整齐的。就算是死,也不能是这个死法。
    过去的人生里,迟望没想过顾桥的死法。他觉得,顾桥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做自己的朋友、家人、左右手。
    说到死,他曾问过顾桥的:“我死了,你也不会难过吗?”
    那是他们源源不断的冷战的起初。
    今朝此时,直至往后——他们再不会冷战了。
    他们再无往后了。
    本该长于初春的萌芽,没了暖阳和甘霖的滋润,显然,这萌芽的结局也能一眼望得到边。
    但迟望不在乎了。
    他只在乎一件,萌芽可以有很多,暖阳却只有一个。
    所以,这暖阳不可以就这样轻易死去。
    迟望被张大人搀扶着走近顾桥,于是,顾桥身上的伤痕便在他眼里更加明晰。
    迟望不敢抚上那些伤痕,只隔着空气抚着顾桥血色的衣衫,又渐渐抚上他的发丝去。
    “殿下,凡是犯人都要历这一遭,并非我等……”
    “我明白。”
    见迟望终于开口说话,张大人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又见迟望将人背起来,瞬时瞪大了眼。
    “殿下,您这是?”
    “张大人辛苦了。既人已死了,我便将他带回我宫中。”
    “啊?这……殿下……将人带去殿下……宫中?这……难免晦气。再说了,国主他……”
    “张大人。”迟望忽而看向张大人。
    张大人从这位王爷眼中瞧出一丝血色,仿佛是一人站在悬崖边被逼得没有绝路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目光。
    但听他幽幽道:“你在朝上助我之言,本王记下了,如今这样的小事,总不至于悖我吧?”
    “嗷,不!当然,下官只是协理殿下,此刻罪犯虽死,案子却还未查清,自然有关这案子的一切,都听殿下的吩咐。只是下官可以命人将罪犯收拾干净再送过去,何劳殿下亲自……”
    “无需多言。”
    说着,迟望就这样背着人出了狱中,留下的人只得面面相觑。
    从大牢到今安王殿的一路上,宫人来来往往,有好奇望过去的,有和同伴窃窃私语的,终只敢悄悄抬头看一眼这位王爷,又快速低下头去向前走。
    “殿下背了个罪犯?”
    “殿下背了个死人?”
    且不说晦气的事,今安王亲自将一个通敌的死囚背到自己宫里——实属大逆不道。
    也有异说的:顾桥虽是罪犯,却终究跟随殿下多年。殿下是念旧的人。
    之后的事,是从今安王殿的新人口中传出来:殿下将人背回去,亲自为他沐浴更衣,又将他放在自己榻上安睡,冰窖的冰用了大半,只为着让犯人的尸体保持不腐。殿下自己每日夜里就睡在地上,白日里又跟没事人一样的查案子。
    寝殿里,迟望看着冰块上的人愣神。
    “或许,我该直接把你放进冰窖里。可那地方太冷了,我又怕你受不住。”
    他好笑道:“你这个人,本来就够冷的了。”
    刚说完,貔貅跑了进来,跳进迟望怀里,又一跃跳到榻上,舔着顾桥的手。
    “瞧,你这死人样,都这样了,还招这只肥猫喜欢。还有,你家里那群野猫,我着人去看了,倒真跟认主似的,怎么都不肯走,哪怕很饿很饿,叫得都没气儿了,也不肯走。”
    “你又这样,我说十句,你也憋不出一句。我知道你嫌我啰嗦,可你本就无趣,我再不给自己找点儿乐子,闷死你,也终究要闷死我自己。”
    刚从敌国那边儿得了信:“信上写,敌国顾氏,无子。”
    “哼!瞧吧。这些人,总要害你。我……我不知道是谁要害你,等我先为你洗清冤屈,再慢慢儿替你报仇。”
    朝上,迟望在众人面前举着这封信。
    “诸位大人,本王不知,是谁说顾氏通敌。但本王在此保证,有朝一日,本王查出这个人来,定叫他血债血偿!”
    沧浪王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下令撤回了顾氏的罪刑,又将顾家归还顾大人一家。
    忘川之岸,一人守在那儿,见着川下之景,无奈叹道:“我原不值你如此,这一切,不过还你。”
    “你想要从这儿跳下去?”度弦道。
    “公子是?”
    “果真无情,就连死了也还这般。”
    “公子……认识我?”
    “我不仅认识你,还知道你的前尘,我指的是,你小时候的事。”
    顾桥的原本淡漠的眼神更加黯然,“儿时之事,于我而言,淬火之痛,我不愿再想起。”
    “哦?就算你不愿,便真能淡然忘却吗?更何况,你真觉得,你的儿时,只有痛苦吗?”
    顾桥是嘴硬的,自然不会回答。可他心里明白——不全是。
    顾氏顾乔,乃庶出之子,从小历经地狱般的训练,为的便是长大后被送到沧浪国当暗探。
    嫡长子总看不惯他,对他各种言语辱骂,拳打脚踢。
    他母亲实在心痛,当了自己的金银首饰叫他逃,叫他再也别回来。
    “孩子,只要你活着,我便怎样都好。”
    小小年纪能逃到哪里去?被骗光了身上的钱,又经多次转卖,被卖来了沧浪。
    而后被顾大人救下。
    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吧——原本他以为,他只有不停被卖掉的份儿。
    顾大人和顾夫人无子女,很是疼爱他。不过他却不敢轻易接受这份疼爱,总觉得若自己稍稍恃宠而骄,就又会被卖掉。
    自来了顾府,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
    如同他在敌国顾氏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好的——人是好的,空气是好的,给他住的房子是好的,一直让他叫自己父母的顾大人和顾夫人也很好。
    于他而言,这似乎是一种恩赐。同样都是姓顾,却又什么都不一样。
    他们说要给他取名字,但又怕他本就有名字。所以一直叫他小伤——被顾大人发现时,他身上便有很多伤痕,很多、很深。顾夫人看不得这些,手上拿着药,无处下手,又留下泪来。
    “我来吧。”顾大人说要给他上药,被顾夫人拒绝。
    顾夫人说,男人家总不仔细,怕弄疼了他。可她自己又忍不住眼泪,是以那些伤,愣是上了许久许久。
    那是顾桥跑出来后,第一次——看到别人流泪——为了自己而流泪。
    后来,都是顾夫人为他上药。在他晚上疼得汗水浸湿了寝衣时,夫妻俩一个为他换衣,一个拍着他的胸脯好让他安心入睡。
    就这样长久以往下来,他也慢慢接受了他们。
    但他没有如他们所愿叫他们爹娘,而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们。
    “不觉得自己很傻吗?”度弦问他。
    是啊,是很傻。换任何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富贵之家,只需乖乖听话,就能安稳度过一生。
    可顾桥不行。他是敌国的孩子。
    就算现在不说,日后被人发现,他自己死就无谓了——反正在这场漫长的转卖之旅里,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死去,他甚至想过自己的死亡——在囚笼里绝望,在阴沟里窒息,在那些恶心的刽子手上流血,被挖眼睛、被砍断手脚……什么样的境况他都预想过。
    所以,死,对那时候的顾桥来说,不足为惧。
    他却有很怕的东西。临逃时他对母亲的担忧,而今转到了顾大人夫妻俩身上。
    他决定向他们说实话,听凭他们的决策。他们叫他留,他便留。他们叫他走,他便走。他们要是叫他死——哼,他也可以死——活够了。真的。
    顾大人带他进了宫。
    沧浪王并未发怒,只问他:“若你能好好地生活几年,那些年之后,你愿意为了沧浪去死吗?”
    顾大人在一旁没敢吱声,顾桥却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沧浪王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便叫顾大人好好照顾这孩子。
    “所以,你死了?”
    “不过是兑现承诺罢了。更何况……”
    更何况,是为了好兄弟死,他愿意的。
    “除了顾府的人,迟望是待我最好的。他一直生气我不知冷热,说我冷淡。却不知,我生来就是这样活着的,他也不知,我会死,若我总像他那般情绪起伏那么大,”顾桥垂眸,“我会害怕。”
    “怕?”
    “害怕自己无法守诺,害怕自己会变得贪婪,害怕……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死。
    “原来如此。我也曾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兄弟之情,不过听来,你却要比那人更惨些。”
    “还不知公子,是何人?”
    “我?你可以叫我渡生人。”
    “‘渡生?’”
    “我受友人之托,前来救你,可看你这副样子,好像甘愿赴死了。”
    “什么?救我?我……还能活?”
    “你这人,好没意思。都说了我是渡生人,自然有法子让你活,只不过,我不渡心死之人。你呢?你的心,可还活着?”
    顾桥立即道:“渡生人,若能回去,我愿意……只是……”
    “只是……你是守诺而亡,怕回去会成为你兄弟的累赘?放心吧,正是让你承诺之人想要救你,你那兄弟如今倒是比你还像个死人。随我走吧。”
    说罢,度弦将顾桥的魂魄收进了袖口。
    临行前,又遇见一人,便同他打了招呼。
    “我说张兄,你不在天上好好呆着,总跑来冥界做什么?”
    “你这厮,明知我的来意,见了我却少不了打趣。你呢,这是又来这儿寻谁的魂魄?”
    度弦轻轻一笑,举起袖子道:“说来倒巧,便是你家那位托我来的。”
    “这是严默……”
    度弦点了点头,“哎,也不知严兄这劫要历到什么时候。要我说啊,你不必管他,我看他四处游走于人间,过得好不快活!嗯,等我卸了这差事,也要四处游历,快活快活。”
    “又胡说了,你若闲着了,三界可就出大事了。更何况你不是本就游历四方,顺便才……”
    “哎,张兄也太实在了些,看破不说破啊!”
    二人相视一笑,便背道而行了。
    东宫,二人一猫正逗趣着。
    “哎呦,小貔貅,怎么他一回来你就又胖成这样?合着我平日亏待你了?”
    “我说了,别总嫌它胖,就因为这样,它才不搭理你。”
    “你还好意思说啊!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替它报不平。”
    “不就那点子事,都快被你说成烂谷子了,殿下还真是……”
    “哦哟,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迟望强行掰开顾桥捂着双耳的手,“你和顾大人一家子、父皇、张大人甚至李大人一起,筹谋了这么大一个圈套,让我钻进去,又假死害我难过了好几天!害得我每回见到李大人都跟欠了他似的!”
    “都说了,不是假死,是真死。”
    “是,最后还要用我的血救你回来。”
    “父亲说要用他的,不是殿下自己不肯吗!”
    “是啊!顾大人年纪那么大了,哪里承受得住啊?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父皇托了那什么剑客,又寻了渡仙救你,你——还能坐在这里逗猫吗?”
    “嗯,的确,那这样说来,还是国主救了我。”
    “喂!是我!我救了你!父皇又没给你血!”
    “不过说起来,世上真有神仙?那剑客真的活了快两百年了?”
    “不知道啊,父皇说只有历任沧浪国主知道这个秘密……喂!别想扯开话题,正说你骗我这事儿呢!”
    “怎又扯回来了?若不经这一番事,那些迂腐的大臣们,岂会认可殿下的能力,打破规矩推举你做储君?况且,我身上这些伤可是实打实的,张大人下手一丝不留情。”
    “活该!谁叫你那么傻!总之你就是骗了我了,你说怎么办吧!”
    顾桥没应答,只起身,唤了一声貔貅,貔貅便钻进他怀里。
    “你干什么?”迟望抬头望着他们“主仆俩”,不知所以然。
    “在下知道,这事儿在殿下这里是轻易过不去了,那我便带着貔貅回府。什么时候殿下想和好了,再来寻……貔貅吧。”
    顾桥完全没在意身后之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露出一副得逞的笑容义无反顾地向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