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美人妆·念而不念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婚轿终是落在了陈府前,陈家长公子替弟弟出来迎的亲,对外道陈述不慎摔伤了腿,不大能走动。
    刚进了前厅,都说是要去请陈述过来——总不至于人活着,却让自己兄长出来拜堂。
    等了片刻,便听见下人大叫着跌跌撞撞跑过来,周围人听见他嘴里念着,无不瞪大了眼再仔细确认,生怕自个儿听岔了。
    下人念的正是:“小公子没气儿了!”
    “什么叫没气了?”陈大人感到一阵心慌,明明是听明白了,却怕自己会错了意,更怕自己会对了意。
    “没气儿了……就是……人……死了……不动了……”
    “胡说!混账!这怎么可能!”
    说着,一行人又往陈述的房间去,果见他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陈大人夫妻俩几乎是冲到榻前。
    陈大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摸儿子的鼻息——当真是一点也感受不着了。
    虽早知道儿子的病怕是好不了,儿子真先他去了,他还是无法接受。
    迎这门亲,本就为着冲喜,儿子却没活过这大喜的日子。
    这下,薛云惊了,她还没来得及让医师为陈述把脉,人真先死了。震惊之余,又自责自己没早些办这事,前日里来,便见陈述不行了,为何还要拖到今日?合该早些找个理由带医师进来的。
    外头的宾客从门里探进脑袋来,受了不小的惊吓,后开始有人小声议论:
    “这薛姑娘,听说从前嫁的不到两年就死了,这才成了寡妇,而今嫁给陈小公子,还没拜堂,人就没了,莫不是真生的克夫之命吧?”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顷刻将薛云之命,陈小公子亡去之故分析了个透彻,又像是这理由确是能站得住脚,后来就成了的确是这样的——陈小公子就是被薛云克死的。
    薛云一下被湮没在这群人的咋舌之中,进退两难。
    那陈夫人哭着哭着又冲过来,用了好大的力气将薛云推到门口。薛云就撞进了人群,人群向后退散开,她便倒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起身,陈夫人就骂骂咧咧起来:“你……都是你这个贱婢!我陈家什么样的高门显贵,述儿愿娶你,我们也想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可如今……你……就这样把他给克死了,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陈夫人又冲出来,想要动手,被她的亲生儿子拦住。
    薛云刚才跌撞的疼痛还在胸口和胳膊肘处停留,哪里有心神理会这些装模作样的功夫。
    她站起身来,道:“陈小公子就这样去了,我也难过,既夫人认为是我克死的他,那我自然也不能留在这儿再将陈家的基业都克没了。反正也未拜堂,今日婚事,这便作罢,想来夫人心里也高兴。”
    “什么混账话!我弟弟没了,我母亲高兴什么!”那陈长公子也恼了火,上前质问。
    “谁知道呢?横竖那也不是你的亲弟弟,她的亲儿子,陈小公子究竟怎么去的,又有谁知道?孩子死了,不先多看看儿子,等会下葬再来不及哭的,倒先来质问我的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儿死了,我自然要哭,干你什么事!你克夫之命,还不许人说了!”
    “许的,许的。”薛云道,“我这样的人,又没什么权势,能挡得住谁的嘴呢?只不过……”
    薛云一瘸一拐地走向人群,站到一人眼前,那人身着陈家下人的衣裳。
    薛云道:“刚才起头儿的就是你吧?”
    “什么起头儿?我可不知道。”那人往人群里退了退道。
    “说什么我有克夫之命,不是你先起的头儿吗?”
    “那……那是大家伙儿一起说的,同我有什么干系!”
    “是吗?”薛云笑笑,“原就没指望你承认,不过呢,陈夫人,陈长公子。”
    薛云转过身看着二人,道:“人在做,天在看,今日克夫的名声我担着,总有一日,哪怕我死了,也有还回来的时候。诸位同样,眼睛没见着的,还是少妄下定论,即便是亲眼所见,也难免有纰漏。告辞。”
    薛云迈步踏了出去,众人俱一副惊疑的模样。
    不到晚间,此事又传了开来,自然也传到了小饭馆。
    “要么说呢,风尘女子最无情,人都死了,听说她出陈府大门的时候头也没回。”
    “是啊,女人呐,真是狠心。”
    “看着吧,总要遭报应的。漂亮?漂亮有什么用,这样的克夫命,谁还敢娶?也就陈小公子那样的,看走了眼,结果就是被害死了,拜堂都没拜成。听说陈大人一整天不吃不喝,陈夫人也一直哭喊,怎么说呢这事儿。”
    “说到陈夫人,我可真服她,小公子不是她所出,她却待他极好,一点没亏待的。”
    “可不呢么,想那陈大人当年孑然一身,一心念着亡妻,也曾是这城里口口相传的一段佳话。大家伙儿还觉得他走不出来了,是如今的陈夫人嫁给了他,又一心对待他和亡妻之子,多少人夸她贤惠。这么些年了,自然和陈小公子是有感情的。”
    “客官,烦问一下,这城里嚷嚷的又什么事儿呀?这陈府上午不才刚娶了亲,怎的这会传的什么……谁死了?”
    “害!还不是那松乐坊的女子,嫁过去就克死了陈公子。”
    “……”
    掌柜第一眼仍朝账台看去,那里的人也正看着这边。
    掌柜刚想走过去,那人就向自己走过来,“掌柜,我出去一趟。”
    “啊。”
    掌柜浑浑噩噩地应着,视线和脚步都追随着吴争,直到跟出门去数十步才停下来。
    “希望这回,你能争点儿气。”
    饭馆离乐坊不算太远,吴争后半程几乎是飞奔着,觉得这时间过去了许久。
    刘三娘没想过吴争会来——她以为上次那番话已刺伤了他, 又以为薛云今日嫁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难再接受一个有着“克夫之命”的女人。
    是以在见到满头大汗的吴争时,三娘又惊又喜,只觉得薛云当真是遇着了一个“上等”的好人。
    “我来找……”
    “我明白!”没等吴争说完,三娘便道,“随我来吧。”
    薛云肯不肯再见他,三娘心里也没底,她见了太多人,私以为此人是可靠的,若自己能在其中做一回牵线人,算是积功德吧。乐坊里的姑娘都是无家可归才来了这儿,又或是被人卖到这里,三娘不收,也有的是人收,最起码在这里,三娘保证能待她们好,总不至于受了别的委屈。自然,三娘也希望这些姑娘们终能寻得一个好归宿。
    这也是松乐坊的姑娘们愿意留下的缘由——从出生起便没遇见几个真心人,三娘愿意收留,又愿意教诲她们,她们是感激的。只是乐坊终究是乐坊,还得行该行之事。三娘是心善,可心善却不能叫人活下去。
    她带着吴争入了薛云的房间,薛云正在房内卸钗环。
    “吴争?”
    她转过身,见着了想见又不想见的人,和三娘一样,她也以为吴争是死了心,如今人又出现在这里……
    “薛姑娘……薛云,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你才不是什么克夫之命!陈家不要你,我要你……”
    “你……要什么?”
    薛云听清了,实实在在地听清了眼前人的话,却还是想要再确认一遍,再听那人将话亲口完整说出来。
    “我……我要你,我想要你嫁给我,只要你愿意……我们去哪里都可以,我可以带着你和孩子远走高飞,反正,我们不也是一起到这儿的吗?再走一次就成了。你……愿意吗?”
    吴争一口气倒出了心里的话。
    来的路上,他并未想这许多,他只想看看她,看看从陈家的口舌窝里跑出来的薛云,是否安好。
    而今见了,那些话自己就经着热气腾腾的血液和经脉流到了舌头里,嵌入了唇齿中,这回,他却不觉疼了,至少再没了悔痛,话出口的一刻,他只觉得浑身都通了气,松软得要命。
    眼下,只剩下紧张,他还没得到答案,一时松软的身体里藏着一颗极速跳跃的心脏。
    他拧了拧眉角,试图通过脸部的运动带动耳朵松弛下来,好让薛云的回答时刻清晰地进入自己的大脑。
    “为什么?”薛云没有直接回答。
    吴争没听懂她的问题。
    “你我才见了几面,为何要娶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
    “过去我不清楚,也不必再清楚。那是你的过去,我不需要一五一十地知道。我只讲现在。你问我为何要娶你……我……答不上来,也许是喜欢你,你要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更答不上来,我没经历过男女之情,只知道,我是愿意见你,看你,你好看,又聪明,经历得多,不见你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刻着你的模样。听说你要嫁人,我便找不到我自己了,这种感觉就像……”
    “就像什么?”
    “我在战场上的时候,有多少次都在生死关头,敌人刀枪就要刺入我的心脏,那时我想,我大约是要死了吧——就是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没路走了。可是明明……明明我从不在意这些,我只单纯在意自己的生死,生命之外,我眼里再无其他的东西。可是后来,我的心里时常装着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你。”
    听说,人终将死时,会看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那日,吴争决意改名换姓当逃兵的那日,他原以为自己死了,后来扒开同伴的身体得见天日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薛云。
    那时他并未想得很深,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是个累赘——耽误他的行路速度,耽误他逃跑的速度。
    吴争不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更不算什么大丈夫——可没有一个大丈夫会做逃兵。
    他也不算小人,毕竟他行过善,他的梦想,就是当个普通人,就这么得过且过,不必见多大的世面,也不必与他人争强好胜,寻常过日子就成。
    他甚至没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儿。
    遇见薛云,他却想了。
    他想有一个齐全的家——掌柜是没有的,他的妻子很早便去世了。掌柜却时常念着妻子的名字,有时抱着妻子的信物在院子里坐一宿。
    吴争觉得掌柜是孤独的。
    他本不明白孤独的意义,现在他明白了。得知薛云嫁人的那瞬,他彻彻底底地理解了孤独,理解了掌柜。他喜欢的人,没有死,不知怎么,却比死了更可怕。
    即便如此心痛,他还是希望薛云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就算这辈子薛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没关系——后来掌柜的和他说,这不就是爱?然后掌柜又唤他“傻小伙”。
    吴争不觉得自己傻,当兵的时候,他颇得将军的赏识,像是不怕死似的往上冲,后来他不想白白葬送于自己那个勾心斗角的弱国之手,所以他选择逃——他自认就算是逃兵,自己也是个聪明的逃兵。他逃到了饭馆后,手脚麻溜,又得了掌柜的青睐——这样的人,傻吗?
    可他不懂爱情,他没经历过,所以不明白——就算经历过,也未必明白。
    掌柜说:“这不就是爱?”
    他心道原来如此。他爱上薛云了。
    他在心里承认了。
    这回,傻不傻的也无用了,薛云要嫁人,他便不能再爱了,再爱就是“觊觎”,觊觎别人的东西可不好。
    于是他对自己说,吴争啊,薛姑娘要嫁人了,别想了。
    可爱人的模样既刻进了心脏里,又岂是唇齿能控制的?
    心里还是想,他没有办法。
    掌柜拍着他的肩,说:“过些时候就好了。”
    过些时候——是什么时候?需要多久?
    他又不知道了。只混沌地打着算盘珠子,来回地打,是不是把账本都打至最后,便算是“过些时候”,脑海里、心里,便就不会再浮现那人的脸了?
    自然他打完了账,心里也还是念着一人,深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