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美人妆·其后也悔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三娘道:“我明白了,你既决定了,我自替你辞了那位公子。只不过,日后你若遇见难事,只管还来找我。”
    “我知道,我初来乍到,除了那人,也就只认识三娘你了。”
    说话的第二日,薛云又被叫到了陈府,说是吃顿家宴,后来日日都被叫过去。
    这陈家的婚事也就更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饭馆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听得清,此事便就入了吴争的耳。
    自那日吴争从乐坊回去后,办事更心不在焉,账上出了几处错漏。
    掌柜知道他的心事,便叫他休息好了再干活,他就坐在房间里,一直就那么坐着,也不睡觉——又或是忘记了人是要睡觉的。
    掌柜的将饭午送到他屋里,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再送晚饭来时,那午饭全然未动,而吴争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
    “别是人傻了吧?”掌柜的心里担忧着,又忙店里的生意,实在兼顾不得。
    他将无所事事的儿子强拉了在饭馆里头忙活,自己则卸下一身行头找去了松乐坊。
    依旧是刘三娘接待了他。
    “什么?吴公子又来了?”
    刘三娘正在楼上迎客,姑娘道有人要见薛云。
    “不是,是个老头儿。”
    刘三娘眉眼一皱,还以为是当地的富豪乡绅,见了人,才发现是个满身油烟味儿的——真是个老头儿。
    就这样的,还想吃天鹅肉呢——她心道,面上却仍陪着笑。
    “哎呦喂,公子来得不巧,薛姑娘有事出门去了。”
    掌柜一脸鄙夷,瘪着嘴窃窃地学着刘三娘的语气道:“还‘公子’呢,说瞎话也不嫌臊得慌,就这样还开门做生意。”
    “不若我为公子挑几位其他更貌美的姑娘来作陪?薛姑娘呀乐技更高一筹才出的名,这位公子倒是眼生啊,哪里做什么的?”刘三娘没瞧出掌柜脸上的心思,仍一脸笑意地接客。
    “不用。”掌柜严肃道,“我就找薛云薛姑娘。”
    “哦哟,这……可这薛姑娘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况且薛姑娘她……”刘三娘走近掌柜轻声道,“她不接客的。”
    刚说完,她才发现老头儿的脸涨得通红。
    “谁!谁……谁要她接客了……我……我知道!我就是有话想跟她说。”
    刘三娘方卸了防备,“害!原来如此啊!”
    来乐坊的客人也不全为着做那种事,有的也真是为了“乐”字而来,有的是真喜欢,有的则是为了打发心中苦闷。刘三娘只以为这老头儿是有什么心事难以言喻,来找人倾诉的。
    若这样的,她还怜悯些,毕竟这世上人,总有遇到难的,找个人开解开解还能拯救一番。
    “不过你得等等,薛姑娘这几日总要很晚才回来的。”
    “没关系,我等。”
    刘三娘便命人将这位“老头儿”公子请进了包厢。
    薛云回来时已彻底入了夜,乐坊的夜晚,除了不再闹出“乐”的动静,一切皆如白昼。
    遵着三娘的指引,她入了包厢,见着了三娘口中的老头儿。
    “公子久等啦,这位就是薛姑娘。”三娘笑呵呵道。
    掌柜已连喝了好几盏茶,这茶叶的确不错,到底是做伺候人的生意,自然乐坊里的一应都是好的。
    掌柜起身去看三娘身后人,果真样貌不俗,心道难怪吴争那小子成天惦记着。
    “薛云姑娘?”
    “是。”
    “嗷,失礼了。我在此等候乃是想同你讲些话。”
    掌柜瞧了一眼刘三娘,见三娘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了下去,方才开口。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是后街饭馆里的掌柜,此次来,是为了我那蠢笨的伙计,吴争。”
    约莫又两盏茶的功夫,掌柜将事情道了个明白。
    薛云现下没了主意。掌柜说吴争是病了,相思病,不轻。
    “想不到那吴公子对你的情意,也到了这般地步。”三娘那日只想着说些重话让吴争对薛云死心,却不料人心最是难测,纵使她在这世道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依然无法预见。
    一面是为爱绝食病倒的陈述,一面是为爱失魂落魄的吴争——不得不说,薛云的魅力的确很大。三娘心想,她若是男子,也该会喜欢这姑娘。
    只不过有些喜欢只叫人愁苦烦闷。
    “如今你明白了,郎有情,妾有意,那陈家……欸。”
    “那又如何?”薛云道,“世上相爱之人,有多少能真成眷侣,又有多少对能真正走到最后?况且,不论吴争对我的感情如何,陈家的大门,我终究是要跨过去的。人生在世,性命终归是最重要的。”
    “你当真这么想?”
    薛云没应答。
    三娘便明白了,无奈道:“若是你没有孩子,两个人一起私奔倒是个主意。”
    后几日,陈述的气色越来越差,陈家就想着早日完婚。
    那陈述吊着一口气,将薛云叫到跟前儿。
    “薛姑娘,你快逃吧,我的身体是好不了了,若你不与我成婚,陈家不会放过你。可若你与我成婚,我死了,你不仅会被赶出府,且你和你的孩子恐怕都没办法在这里生活,倒不如你现在就跑了。”
    薛云有些意外,“陈公子,你这说的哪里话?你这样都是因为我,况且我已经答应了陈大人和夫人,会与你完婚。不论你日后会如何,我又会如何,我都认了。你是个好人,我明白的。”
    “不!”陈述直摇着头,“你不明白,我病成这样,并不是因为你。我横竖都会死的,这回,是我牵连了你。”
    “你怎么这样悲观?说不定成婚后,你的病就能好起来。”
    “不……好不起来的。他们也不会想让我好起来。”
    “他们……”薛云听着话茬不对,“他们是……”
    “继母,我这位母亲,是父亲续弦来的,来时便带着一位兄长。她们母子俩一直都想将我赶出家门,怕父亲将财产分给我,原先父亲在京为官时,一家子都在这里,我从小是在他们的魔爪里讨生活。后来父亲回来,他们才装出一副面慈心善的样子。那日你来,我那继母哭成那副样子,我不是没有听见,我只觉得恶心,却无力与之争斗。”
    “那为何你不告诉陈大人?”
    “母亲临走前说过,叫我不要招惹是非,父亲耳根子软,那女人稍微在他枕边吹吹耳旁风,我在这里,只会更难。那日听你弹琴,我便想起了我的母亲,从前,她也是靠弹得一手好琴,才被父亲看中,可却年纪轻轻就……我自然想过,寻一高门女子,依附其势报仇,可又深知,我那继母和兄长一定会百般阻拦。但若我说要娶你,他们不但不会阻拦,反而会很高兴地求父亲成全我。”
    这陈公子虽为世家子弟,却过得不比如她这般的人强多少,这事听来既令人害怕,又叫人心生怜悯——薛云心道。
    “原来如此。”
    “我本不想将你拉入这摊浑水里,只不过,我当真是喜欢你了,薛姑娘。”陈述道,“可是,他们竟如此着急,要让我死,我是被他们下了毒,活不成的。你还是快跑吧。”
    薛云听完倏然一笑。
    “姑娘笑什么?”
    “公子叫我跑,我又何尝不想,可我往哪里跑,我本就是从死人堆里寻到这儿来的,活人待的地方恐怖如斯,去到哪里不一样?”
    “姑娘……”
    “公子,我会想法子带医师进府,你一定要撑住。”
    “薛姑娘……你……”
    “曾有一人,也将我从苦难里救出来,那时我装得柔弱,他便心软了。如今是公子是真乏力,我知道了,又怎能坐视不管呢!你那继母和兄长那样心狠,若让他们得了权,陈家偌大的家业和一世英名便都毁于一旦。我并不为着陈府,只为着公子不嫌我,也为着和那人一样,守心中之道。”
    薛云道:“婚礼定在后日,那时宴席上有很多人,我会将医师带进来。”
    “只怕他们想要我的死期,也在后日。”
    “所以,请公子务必要撑住,等我带人进来。只有公子撑住了,他们的阴谋你才能亲自揭穿,也才能亲自复仇。”
    陈述咳了两声,重重道:“好,我等你!”
    薛云出嫁当日,松乐坊内外挤满了人。
    “头一回见人从这里嫁出去的。”
    “可说呢!薛姑娘是有福之人!哎,我说三娘,薛姑娘得嫁高门,你这边儿不出点儿血说不过去吧?”
    三娘仍旧一副笑脸,“诸位放心,今日来往皆是客,不管新人旧人,今日全由三娘买单。”
    楼内楼外顿时一片叫好。
    一转身,三娘收了笑脸,又到了薛云处。
    “怎么样了?”
    “还差给这张俊俏的脸扑上胭脂就成啦。”
    三娘接过姑娘手里的胭脂道:“我来吧,你们都先去吧,我有话要同云儿说。”
    三娘便开始在薛云脸上点胭脂,“嗯,真好看,模样好看,就算不点胭脂,也是好看的。”
    “何必这么费劲?三娘也真是的,听说又要宴请外头的客人,我做这回婚,让三娘破费了不少。”
    “说什么破费?你还记得你刚来我这儿的时候,又是帮我出点子,又是帮我留客的。这羊毛还不是出在了羊身上?”
    说完,二人都笑了。
    “只是这样的婚事又有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
    “哎,这话我可不赞同了,红喜白丧,不论为着什么,也不论心里头高不高兴,这面子上总要做足的,不然你看那些官人上朝,怎么不难过的时候给自己弄得凌乱些,开心的时候呢穿些俏丽的衣服?那是因为,他们要见皇帝,庄重的时候,无论心里悲喜,都不能表现出来,那就得穿着官服,才像个官人的样儿。”
    “三娘说得是。”
    “医师我要帮你找好,混在送亲队伍里,这是为楼里姑娘们专请的,是自己人。到时你只需给他指点个方向就成。”
    “嗯,好。”
    “今日,会死人吗?”
    薛云握住三娘的手,道:“不知道,可若死了人,三娘这里,还能收留我吗?”
    “你这姑娘我喜欢,年轻时,我也有你这样的姿色和智慧,若出了事,你只管跑,松乐坊会护着你。”
    薛云对着镜子里的三娘笑着点了点头。
    婚轿从乐坊出发,一路行至前街、后街,也经过了吴争所在的饭馆。
    薛云今日出嫁,吴争是知道的。
    便就现在,店里的客人还在议论着,也有客人站在饭馆门前等着轿子过来。
    前几日,掌柜去松乐坊的事,吴争也知道。
    那日掌柜并没从薛云那里得到什么承诺,怏怏而归。
    “别算了,去歇着吧!”掌柜,一把夺过吴争手里的算盘,道。
    吴争知掌柜的心意,自觉自己已为着薛云的事耗费了太多心力,又向掌柜伸出手,“我无事。”
    “你自己看着自己像没事儿吗?你这样,这账不糊涂才稀罕。”
    “我真的没事,掌柜的,给我吧。”
    吴争语气平淡,声音倒和听不出什么不寻常。
    掌柜只好又将算盘还给他,见他的手指敲着那些珠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知怎的,掌柜更担心了。
    很快,仪仗队的喇叭声传到了小饭馆,楼上的食客向下探出了脑袋,正吃饭的客人走到门前等着观礼,街道两旁都是看热闹的人。
    婚轿经过小饭馆时很寻常,寻常得就如轿子里的人和饭馆里的人从未有过交集。
    “不就成个婚吗!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掌柜嘟囔着进了厨房。
    仪仗队过去,乐声渐远之后,吴争的手上的算盘珠子“砰”地一声裂开了。
    他悔了,悔于自己的怯懦,毁于自己的怯懦。
    掌柜常和他说,“要听前人的话”,他悔没听。
    如今,木已成舟,他除了在饭馆里打算盘和跑堂,真就无他趣味了——原本他就是想过这样的生活——在遇见薛云之前。
    原本他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在第二回遇见薛云之前。
    从今以后,他真彻底要过这样的生活了——他梦想的人间烟火。
    可这生活里,再不会有一个叫“薛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