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舞长欢·朔月苍苍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所以呢?”
    “所以……”
    “所以殿下认为功可抵过,他在百姓和臣子面前的那些虚情假意的伪装可以掩盖他对秋山一族犯下的罪行,可以抵偿秋山族人的性命!可是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
    一股恼意突然间从夏月凉的脑海里蹿上来,他下意识要压回去,却来不及了。
    “凭什么这天下的安定要用他人的性命换得!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秋山?又凭什么,明明秋山当年是帮他巩固王位的人,最后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今殿下却叫我不要追究凶手的过错?叫我不要追究那个杀人犯的过错!这一次,又是用维护天下安定这样的借口,要将我秋山族人的尸骨永远埋在那冰冷的鲜血和黄土里吗!”
    蓝桑枝被眼前人这一阵突如其来的严厉控诉吓了一跳,弱弱道:“我没有……”
    “真相?我不需要什么真相,那些死去的族人更不需要!因为真相就在那儿,杀人凶手就在那儿,我们为何不能报仇!”
    “你冷静些,我并无此意……”
    “殿下!”他忽然抱住她的肩,“那是你的父王,我并不会要求你对那人做什么。只是……身为秋山族人,我必须要为我的族人正名,而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杀了那个人。”
    蓝桑枝不停地摇着头,只听着他说出那些令自己觉得可怖的话——那些明明她该理解的人话。
    她忘了,她一直把他当夏月凉,可他是吗?
    蓝桑枝又愣愣地低下头,那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可是殿下——与殿下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曾想过,想过是不是复仇是唯一的出路。你聪慧善良,待人真诚,长欢宫真是个好地方啊,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日,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就好像我儿时缺失的那些温暖,再你这里又重新感受到了。”
    后来的话,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想说,他感受到了她带给他的温暖,带给他的家的感觉,于是他又多了一丝贪恋——不,是很多很多贪恋。在长欢宫的每一日,他都无比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觉得高兴,甚至于下一秒稍离时,便会想起上一秒的相见。
    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所有的一切,夏月凉都很在意——可不能的,他明明不能在意她。
    她说他的眼睛像月亮,当他准备在宫宴上对她的父亲动手的时候,甚至从他心里有那样的念头起——从他们还未相遇时,从那年秋山族人都埋于血泊中时——他本就不是月亮,从那些时候起,他就更可能成为月亮——不可能成为她喜欢的人。
    够了——两个本应互相敌对的人在一起待得有些久了,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他真要沉醉于这场温柔的幻境里,认为自己是长欢宫的人了。
    此刻,他又觉得还好,还好他们及时止住,还好她揭穿了自己。
    他抬头,却偏偏又是月亮!
    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
    “月凉,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到正轨上。我并没有要替我父王辩驳,只是一切都要从长计议,纵使你们千般谋划,杀了他又如何?世人只会给你们冠以弑君之罪,秋山族的冤屈永远无法洗刷。你为何就是不能明白呢?”
    “无所谓了,公主殿下。”他冷冷道,“这冤屈我族已经承载了这么多年,那个人、朝臣甚至是百姓也骂了我们这么多年,可他们丝毫不会去想,他们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曾经有秋山族的一份功劳。即便现在平反了也不过是得到的,也不过是一项虚名,可人呢?他们——都没了!他们都不在了,殿下!”
    蓝桑枝望着他,忽而觉得眼前人与她所认识的月凉截然不同——倒不奇怪,之前那个月凉就话少,怕是满腔恨意都压在心底里,压了许久,如今在自己面前一下子倾泻而出,彻底爆发。
    蓝桑枝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好笑——这样的他站在自己面前,她竟一点气都没有。
    诚然,蓝国欠了秋山,她也就欠了他。
    她此刻只觉得,这个人——这个人还能发怒,还能说这许多话——挺好的。
    之前他该憋得很难受的——他见到自己该觉得反感吧,可偏还要强忍着仇恨和痛苦,和仇人的女儿同在一处屋檐下,待了这样久。
    “你……很痛吧?”她问他。
    月凉冰冷的心一下温热了起来,他感觉到了——眼前人对他的关心。
    从来没人问过他——月凉,你痛吗?
    痛啊!当然痛!怎么不痛!家人和族人逝去的痛,这么多年来隐忍着的痛,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人的痛,执棋人眷恋上了手中棋子的痛……到处都痛。
    这一刻,时光流逝,她眼神里对曾经的月亮的欢喜仿佛也要流逝。他心烦意乱,觉得这世道烂透了。
    可他能说什么呢?要向她诉苦吗?世间人谁能理解谁——谁能真正地理解谁?
    他只那样盯着蓝桑枝,在这月色之下,再多瞧一会儿吧——眼前这个人的脸。
    “我常说,这长欢宫里,都是你的家人,这儿就是你的家。仔细想想,”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这儿没有你的家人,不仅没有,反而你时时要侍候的人,是你仇人的女儿。”
    夏月凉从她的眼里瞧出了一种伤感,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你知道吗?阿七初来那会儿,也和你一样,不爱说话,性子特别闷,感觉融不进这里似的,见谁都防备得很。后来,我发现了他的身份,和他一番沟通之后,他才慢慢放下了对我的戒备。当然了,还好有筱棋在,他选择相信我,也有筱棋的一部分原因。只是仇恨这样东西,谁又能轻易放下呢?和你一样,他也放不下,又和你不一样,他在没想着复仇的时候,是真心待在长欢宫的,他比你多了些快乐,多了很多年。”
    蓝桑枝想象不到夏月凉在入宫前都经历了什么,跳舞、种花,这些寻常人都不曾会的玩意儿——他一个要复仇的人学来干嘛?
    不难猜——一开始,她就在他的复仇计划之内。
    “我的生辰宴,”她问,“你怎就笃定我会选你。”
    “并未笃定,只是知道殿下好舞,试一试罢了。”
    她点了点头,“可你没有赌赢。”
    他疑惑。
    “我告诉过你,我选中你,是因为你的眼睛生得好看。其实那日从你进殿,我便只看着你了,根本不知谁的舞更好看。”
    “我再问你,若那日我没有将你带回来,你将如何?”
    “折桑节宫宴,我会再寻机入宫。”
    “为何一定是折桑节?每年宫中大大小小的节日不少,为何偏偏选在今年?”
    “今年……是我弱冠之年。”
    蓝桑枝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这世上活着的秋山族人,不止我一个,还有我秋山苍氏的管家。”
    “苍氏?你……姓苍?”
    苍月凉点了点头,“复仇一事,我何止是今年想做,每一年,我都想要入宫,想尽早了结这段仇恨,苍管家却遵了父亲的遗言只盼我好好活着,他不希望我被复仇之心蒙蔽。”
    “他还是天真,亲眼见到了那些杀戮,我怎么还做得到放下呢?他便说,就算要复仇,也待我成年,他想好好看着我长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答应了他。”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刚问出口,蓝桑枝就后悔了,一个身负仇恨之人,如何能过得好?
    她重又调转话头,“苍管家让你放下,你父亲也希望你放下。我想,他当年之所以会留下这样的遗言,便是太了解自己的孩子,而你,却没有遵从。”
    “殿下觉得,这样的仇恨如何能放下?若换成殿下,你能轻易放下吗?”
    蓝桑枝没有回答,事不在己身,无可类比。
    “我只是……我只是……”
    她低下头,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低沉道:“我不希望你死。”
    那一刻,苍月凉的心再次加快跳动,他捂住胸口,强制想要减慢心脏跳动的速度。
    一个刺客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不言而喻。
    若事情没有查清楚,蓝王先死了,世人不会容许他辩白。
    她低下头,拽起他的衣袖,“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求你,信我一次。我一定会……会还秋山族一个公道。就算你想报仇,也请等这案子翻了案……好不好?”
    那人的心跳更不争气了,拼命逆着主人的意思。
    可能太晚了——苍月凉觉得还来得及抽身的,此刻他才意识到——晚了,晚了,他的心跳已经开始为了某一个人而跳动,他会想要相信和听取一个人的话语,他会想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亦或是,留在这个人身边。
    他会喜欢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什么月亮星星,她就只是个人,他喜欢她。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蓝桑枝。
    那个人——仇人的女儿,她说会站在自己这边,她说会帮自己,她说不希望他死,最后,她求自己相信她。
    他该信她吗?他不该。
    可他的心说想。
    天呐,他现在竟无法想象自己拒绝她后,她会多难过,他会把她惹哭的。
    然后他开口道:“好。”
    话音刚落,蓝桑枝抬起头,噙着一双泪眼望着他。
    他更痛了,不知是为暂时放下仇恨而痛,还是在为那张哭着的小脸而痛。
    “公主殿下,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小脑袋摇着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等就好了。父王已经答应我,会让我全权查办此事。月凉,你真的可以相信我,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你都可以不要相信,我蓝桑枝承诺的事,一定会兑现。”
    他无奈笑道:“若殿下没有做到呢?”
    眼前人没有一丝犹豫,“那我把命赔给你。”
    苍月凉怔住——这个人,高高在上的公主,要把命赔给自己,怎样的命?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不对,他怎舍得要她的命?就算她要死,他也一定会拦着。
    “我要公主的命有何用?”
    “祭奠那些死去的族人也好,死后鞭我的尸也好,总之,如果我没有做到,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随你处置。”
    “好。”他终究道。
    那便如她所言吧,这条命——他喜欢的命,他收下了——这一回,不是他的贪恋,是她主动要给他的。
    夜色苍茫,这一席谈话持续了许久,他们都没有察觉,那轮银光不知何时褪去了。
    或许是,他们彼此眼中都有更美的月光吧。
    二人就那样在暗夜的花丛里站着,站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牢狱那边传出消息:有人劫狱了,筱棋不知所踪。
    蓝王叫了蓝桑枝过去商议。
    “父王,既有人劫狱,则更证明了秋山一案另有隐情。为今之计,是要尽快找到筱棋,找到她,便也能找到幕后真凶。”
    “可若真是凶手,为何要劫狱,夏儿,会不会是这宫里还有秋山族人……”
    “父王猜测,亦不无可能。筱棋是秋山一案的关键证人,必须先找到她。只是父王,先前您让我暗中查清此事,是因为我们还不了解筱棋所说是否为真,如今她竟青天白日在这王宫里丢了,再于暗中调查,我觉得不妥。且不说先前大臣们对此事也颇有一缕,如今见人没了,他们便也能知道,当年一案另有实情,便不会对父王您的决策再有疑虑。”
    “你是想大张旗鼓地查?”
    “不仅要大张旗鼓,还要令各宫自查,这样大家才会对此事重视起来。一个大活人能在宫狱里被劫了,这还不足以说明宫中守卫松懈吗?牢狱尚且如此,各宫里又当如何?若那人是宫内人还好说,若那人收宫外人,可就难找了。但他也必定对宫里很熟悉,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能躲到哪里去呢?”
    蓝王听了点点头,吩咐了张宫人传令查验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