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桑榆晚·树之过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洛桑已入王府大半个月,进厨房做事的前几日也算过得自在,后面几日里不知怎的,凡得了闲暇,木庞总有不同的事务要差遣她,回回如此,难免令她不疑心木庞恐长了千里眼。
    干活倒不是大事,只是木庞每日里分派给洛桑的活分散在王府各处,郡主又不可能时刻都安生地待在自己院中,次数多了,总要碰上。
    洛桑还在为那日阿星的话担忧,木庞曾告诫过她,在王府生存不易,当时她只觉得厌恶他,也就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他还真的只是想告诫自己罢了。
    有好几回,洛桑差点就与木如月撞上,更有好几回,她差点同蒋榆撞上。
    “又未婚嫁,总是上人府上干嘛。”洛桑也只能在心里这般埋怨蒋榆。若说之前她还暗自赞叹蒋榆长相俊美,在听了阿星的话后,她对他就只剩下埋怨和害怕了。
    譬如此刻,她的手抖得厉害。
    王府里有棵枫子树,适值上秋,树上的树叶还是新绿色。
    正当晌午,阳光透过新绿的树叶射到地上,形成一圈带有斑驳的光晕。洛桑恰巧经过,站在这光晕底下,本就白皙滑嫩的皮肤被衬得通透,一头发髻也更清亮饱满。洛桑感到几分温热瞬时倾入了脖颈,而她手上端着的衣物上的种种金绣纹样与光线融在一起,更是光彩溢目。
    正因日光刺眼,她才没能注意到在树旁站着的蒋榆。
    “郡主可醒了?”
    木如月每日用过饭都要小憩片刻,醒来的时辰不固定,蒋榆已去找过她,见她未醒便来此处乘凉。洛桑来的方向便是木如月的院子,是以蒋榆叫住了她。
    此刻洛桑只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端着衣服的方盘一直轻微地抖动着,那已是她极力克制的结果了。蒋榆站在荫蔽处,洛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她记得他的声音,那日摊贩上初见要买的桑果的少年,兴奋地捧着买到的果子去送心上人的场景,她怎么都忘不了。
    “郡主可醒了?”
    见她不答话,树旁之人又问了一遍。这回洛桑听清了,不过她没敢侧身去看他,只是不觉将手中的方盘握得更紧了一些,呆呆地正对着前方行了一礼,“回公子,奴婢并非从郡主处过来,因而不知,请公子恕罪。”声音出来,已然沙哑。
    蒋榆望着眼前人,树影婆娑,照在她素净的侍女服上,成了青色的点缀,星星寥落,而那每一处青色之周,又都泛着金色的光芒,若不是他本知王府侍女的衣服样式,还以为眼前人是王府从哪里请来作客的世家小姐呢。再观其样貌,不知是不是日头照射的缘故,她的脸庞竟比寻常人白皙干净了许多倍。蒋榆站在树下没有动,因而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却不知怎的,他竟从这侧脸上瞧出些故人的气息,虽离得稍远,他仍能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桑果的甜味——那也是故人喜欢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于是他盯着她入了神。
    “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这已是洛桑第三回问他了,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比起他同她搭话,蒋榆这样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站在这里任时光流逝,更让她害怕,因为过了晌午,这里便会出现许多人,届时人来人往,她才是真的死定了。
    蒋榆终于回过神来,极其轻微地清了清嗓子。他听说日前王府新招了一批仆人,看来眼前这个不知礼数的小丫头也是其中之一了。
    “无事。只是你方才行礼行错了,我人在这里,你应正对着我行礼。”声音温柔如旧,令洛桑对他刚起的“厌恶”稍稍淡了几分,“这里是王府,日后,可莫要再犯这种错,以免受到责罚。”
    洛桑听清了他说的话,又似乎没听清,只知他唠叨了一堆。最后她仍是向前方的空气行了一礼,“好,多谢公子提醒。”说完便落荒而逃。
    蒋榆一时怔在树下,回过神来时,洛桑的背影已拐入了转角,他不禁淡淡笑起来,“这丫头倒是有趣,只是不知她此番做派,能在王府里待多久。”他暗暗想着,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远处,一人正将枫子树下的景象观摩得一清二楚。
    一阵心惊胆战过后,洛桑终于将衣物送到了赵氏的院子。再过几日,是木城一年一度的庆典,这是为了纪念木城的创城先祖木流灼而举办的。
    木城志有录,木家三子木流灼,崧生岳降,旷世奇才。少时游历四方,于巫山觅得一神物,凭此神物之力,又奉己之身,化得城池,此后城中之辈命此城为木城。
    关于这位祖先的记载,只有这短短的几行字。不过庆典的举办却是木城祖辈沿袭至今的,后来为了凸显它的隆重,便由历代木城王亲自操办,而百姓们除了在家中各自摆祭台,只需观礼即可。
    关于庆典的一切都不能稍显怠慢,哪怕是王爷王妃那日要穿的衣物。
    “嗯,这吴氏绣馆的衣服从来没让人失望过,今年的衣服比起去年更精致了些。”
    赵氏浅笑道:“庆典每年都有,阿苗你对吴氏绣馆的夸赞也一如往昔。不过是十几年前见过那孩子一面,倒叫你忘不了了。”
    阿苗是那位白发嬷嬷,此刻洛桑听着她们主仆俩的对话,一头雾水。
    “是啊,那孩子于刺绣上是极有天赋的,如今做了绣馆的当家,更沉稳了,上个月还来信说,邀请王妃和我一同去百里城再看看呢。”
    赵氏故作伤心地叹了一口气,“欸!阿苗啊阿苗,你是个会安慰人的,只怕那信上不是这么写的吧?”
    阿苗笑了,走到赵氏身后继续给她整理背后的衣带。
    “洛桑。”
    洛桑抬头,赵氏正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
    “你觉得呢?”
    洛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赵氏继续道:“阿苗说,是这衣服做得好,你觉得呢?”
    洛桑方反应过来:“这衣服的做工着实精致,不过娘娘本就美艳动人,任何衣物外饰,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赵氏的笑意更深了,“阿苗,可算有人比你更会安慰人了。”
    阿苗笑着点了点头。
    “看来女子都爱受人夸赞,哪怕年纪大了,听到这些话还是很欢心。洛桑,谢谢你,我很开心。”
    赵氏的声音温柔清甜,又带有一丝娇媚,一直笑盈盈的,洛桑觉得她似一朵微绽的茈碧莲,在她身边,自然而然令人感到一阵幽香,沁人心脾。
    洛桑出了院子,没几步,就被人拦了路。
    阿丘带着两名婢女恶狠狠地盯着她,“洛桑是吧?带走!”
    阿丘一声令下,那两名婢女便不由分说上前架起了她。
    洛桑不认识阿丘,却记得她的脸,她知道她们是木如月派来的。从她离开蒋榆到将衣服送来赵氏的院子,半个时辰都不到,蒋榆同她搭话的事情就已经传到了木如月的耳朵里,可见木如月的手段。她又想起那个惨死的侍女的传闻,心中不禁发毛,腿一下就软了,最后几乎是被拖着进了木如月的院子。
    “郡主,人带来了。”阿丘命人将洛桑摔在了地上,她的脸直直地扑在地面,染了灰尘,擦伤了一些。
    “抬起头来。”
    这声音阴冷寡淡,洛桑不得不听话地抬起头。
    木如月俯下身,眼瞳里发出阴冷慑人的寒光来。她挑起洛桑的下颌,语气中毫无波澜,“说,你是怎么勾搭蒋公子的!”
    洛桑的脸瞬间失色,把头沉得更低,此刻她的回答不能有分毫出错,可声音里的颤抖却止不住,“回郡主,公子只是问奴婢您午憩可醒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同奴婢说。”
    “是吗?那你回什么了?”
    “奴婢并非郡主身边的人,因而不知,便也是这般回公子的。”洛桑低着头,扶在地上的胳膊微颤着。
    “哼,算你识相,”木如月道,她站直了身子,“不过,你撒谎也是要治罪的。”
    木如月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冷厉。
    洛桑连忙伏在地上为自己辩白,“奴婢没有撒谎,奴婢也不敢撒谎。”
    她皱着眉憋住将要落下的泪水,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爹爹和哥哥的身影,桑树之下,他们抱着自己的骨灰盒不停地哭着。
    “是吗?”木如月手轻轻一挥,那两个侍女便又分别架起洛桑的两只胳膊,阿丘则蹲到她的身侧狠狠掐住她的下颌,强制抬起她的头。木如月冷冷得俯视着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你不敢撒谎?我怎么听说你同他在树下站了许久,难不成就只说了这一句话?”
    洛桑的头此刻无法挪动,只能被迫注视着上面那张美艳冷血的面庞,“回郡主的话,真的只有这些,还有,不过是奴婢行礼错了,公子斥责奴婢罢了。”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奴婢……”阿丘抵住她下颌的手更用力了些,她咳了一声继续道,“奴婢是新进府的侍女,就指着能在王府里安稳做事换些活命的银钱,若是行礼不周之事叫王妃娘娘知道了,我……我怕她不再用我,所以才没敢向您说出,这都是实话,不信,您向公子查证一下就知道了。奴婢真的只是想留在王府赚些银两,家中还有父兄要照顾,求郡主给奴婢一条生路,万莫将此事告诉王妃娘娘,奴婢若被赶了出去,着实不知该怎么过活,求郡主可怜可怜奴婢吧!”
    洛桑的泪珠此刻才一滴接着一滴地滚落下来,一番慷慨陈词之后,木如月总算有些动摇,手一挥,架着洛桑的三人又撤到一边。
    “你最好没有说谎,不然——你这条小命可就要魂归西去了。”
    “奴婢……不敢,奴婢些郡主不杀之恩。”
    “嗯,不过,你做了错事,还是要受到处罚的,就罚你——”
    还未说完,戚朝急匆匆进来,“郡主,王妃娘娘说有急事找您。”
    “什么?母妃找我?”木如月忽然激动起来,刚才冷漠的表情一下恢复了女儿家该有的生气,“阿丘,快将百里城新送来的衣裳给我换上,我要穿过去给母妃看看。”
    “是。那郡主,她怎么办?”阿丘指着跪在地上的洛桑道。
    “嗯,算你运气好,今日本郡主高兴,就饶你一命,滚吧。”
    阿丘走过去将洛桑踢倒,“听见没有,还不快滚——你干什么!”
    戚朝走过来扶起洛桑,将她一把扛到肩头,寒声道,“我替郡主扔出去。”
    木如月兴奋地穿着新衣一路跑着来到赵氏的院子,此时,赵氏已换回了平时的着装。
    “母妃,听说您找我?”一踏进院子,她便向赵氏奔了过去。
    “你贵为郡主,怎可如此鲁莽!”赵氏道。
    木如月的神色一下又冷了下去,随后还是撑起笑容,“母妃,这身是百里城送来的新衣服,母妃您看我穿得好看吗?”说着她又走进赵氏,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那衣摆虽着转动也在空中飞起来。
    “我找你来正是为了此事,离庆典还有几日,若是衣服不合身,就派快马送回去让绣馆再改改。”赵氏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木如月的眼睛却亮了起来,“真的吗?母妃是为了这件事特地找女儿过来的吗?”
    “嗯,”赵氏侧过身去没有看她,“不过看来这身衣裳很合你的心意,那倒不用麻烦了。”
    “是啊,是啊,往年那边送来的衣服阿月都很喜欢的。母妃的衣服应是一起送来的,母妃也穿上给阿月看看好不好?”木如月的眼睛里闪烁着难掩的雀跃。
    “你不用读书吗?”赵氏向她身旁看了看,声音顿时严厉起来,“戚朝呢?不是让她时刻跟着你吗?改明儿个让他来见我,我好问问,郡主近日都做了哪些功课。”
    “母妃……”木如月刚才的雀跃之色已散了大半,逐渐消沉,最后变成黯然——母妃从来都是这般,不曾变过,还以为她能同自己说些体己话。
    “好了,我乏了,带着你的人回去吧,没什么事别来扰我。”
    木如月终是阴沉着脸踏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