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蛮娘吟·溪上浮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枫梧国都城,云城,蛮娘村。
    江寒是在一阵极其难听的歌声中醒来的,醒来时,只见于青娥忙碌的背影。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不唱歌的时候,于青娥的声音倒也正常,甚至还有些清脆悦耳。
    不过,江寒看清楚她的模样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于青娥的长相很普通,只是额间有一条细长的疤痕,状如阴寂的死溪,幽深浓稠,若第一眼见,定觉得可怖。
    江寒冷静下来,“是姑娘救了我?”
    于青娥点头道是,随后按住想要起身道谢的江寒,“刘先生说了,你伤了筋脉,醒了也得好生养着,不能随意走动,否则你这两条腿就废啦!”
    蛮娘村里的女子个个都会唱歌,她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小就是练家子,这群女子,被称作“蛮娘”,蛮娘村因此得名。
    蛮娘村坐落在一僻静的山谷之内,周围全然包裹着悬崖峭壁。谷内却别有洞天:东方将白之际,雾霭沉沉绕于苍穹,宛若仙人之境,此间只有莺歌燕语之声洋洋盈耳,汩汩泉声荡人心扉;待云雾稍散一些,山水才得一丝清明,以长空与山泉为景,犹如一幅多样的水墨画,画中,悬瀑顺着高耸的峰岩先是直流急下,而后又随着曲折小道蜿蜒穿入泉潭,鸟儿于穹顶穿山越水,身姿若隐若现;待到旭日初升,阳光完全落进谷内之时,水墨便尽然散去,青峰碧水,清晰可辨,草色葱葱,苍翠欲滴,花影纷纷,斑驳陆离,家家户户始升炊烟。
    用过早饭,蛮娘村人便开始劳作,蛮娘村的女子们会用歌声来消遣忙碌的时间。
    每至歌声响起,于空谷回荡,袅袅余音,宛转悠扬,鸟儿会栖于枝头或岩间静立,鱼儿也会游出水面探听,田间劳作的爷们儿更有了干劲,
    正因远离闹市,蛮娘村的土地养人,养山水,更养花,故此地一年四时都是繁花似锦,谷内芬芳馥郁,和着蛮娘的歌声,更显其境之仙。
    蛮娘们都有一副好嗓子,于青娥是个例外。因她本不是蛮娘村人,儿时随着娘亲逃难来到此处,因而并未习过音律,且她五音不全,平时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玩儿闹,其他蛮娘们曾欲教她,奈何她实是无心也无力。
    前几日于青娥同人打了个赌,赌注是一锭金子,赌局内容则是她需在众人面前吟唱一曲,且须赢得众人的赞誉。她不得不认真学起来——她没有金子可输。
    那日她便是在溪边独自练习音律,才发现了浮在溪上的江寒。
    当时的江寒遍体鳞伤,浑身是血,早已不省人事,于青娥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从上游飘来个死人。好在他还有一丝气息,她便将他背回了家,又请了村里的刘先生过来为他诊治。刘先生道他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敷几日药就能好,不过腿却是折了,需等他醒来才能给他接。
    “我这就去叫刘先生过来给你接腿。”于青娥给江寒喂了水,便要去请刘先生。
    “姑娘,你是如何将我背回来的?”
    于青娥笑了笑,她一笑,额间的疤痕也跟着动起来,“就这么背呗。”
    说着于青娥就出去了,剩江寒一脸茫然地躺在床上。
    刘先生给江寒接好了腿,嘱咐他暂时不要多走动,江寒便只能暂时住在于青娥这里。
    于青娥家里只有她一人,比起蛮娘村的其他人家,她家不大,却也有两间卧房,一间厨房,还有一个小院子。
    江寒住的,是于青娥的房间,而于青娥便睡在原来母亲的房间。于母去世后,这房间便空着了,于青娥也没怎么打理过,是以房间里灰尘满布。江寒是个伤患,总不能住在这里,回头伤口再染了灰尘,更麻烦。因而那日于青娥想也没想便将他放进了自己的屋子。
    江寒的外伤遍及全身,刘先生每来都要帮他敷药,不过刘先生也有别的病人,总不能时刻待在于家的。刘先生不来的日子,都是于青娥帮他敷药。敷药总是要脱了衣服,于青娥的相貌并非江寒喜欢的类型——她实在长得太普通了,说不上丑,就是那道疤着实骇人。可她毕竟是个女子,起初江寒对于于青娥要给自己敷药这件事,表现得很抗拒。于青娥很嫌弃他这副小家子气,说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伤口都要烂了,还计较这些繁文缛节,说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也是自己上的药。刘先生也劝他作为病患,不该在意这些,况这世上也有女子行医,若他碰上女医者还能不治不成,姑娘家都不介意,他别扭个什么劲儿。
    江寒也就不再抵抗,不过脱衣服的时候还是一副忸怩的模样。虽他很感激于青娥救了自己,又费心照料自己,可他实是不能理解,一个女子为何如此地……不拘小节。
    虽然于青娥长得不怎么样,歌也实在难听,但她做的饭很好吃——这是江寒在于家住了一段时日后产生的想法,自然,后半句,他也是当面夸了于青娥的。
    没有人比江寒更希望自己的腿伤快些好,其一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其二,他的耳朵受不了了——于青娥天天练歌,却没有一丝长进。奈何他只能躺在床上,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都不行。她虽是他的救命恩人,但再这样下去,她也随时有可能成为杀了他的那个人,而今他寄人篱下,也不好阻拦人家在自己家里唱歌。听说于青娥是同人打了赌定要唱一曲好听的歌,江寒明白,这赌,她是赢不了了,不过,她虽唱得难听,却练得认真,他也不忍打击她。
    江寒的腿伤稍好一些,能下地了,就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刘先生说这时候他就该多走动走动了。
    江寒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四处转转,不必一直躺在床上被迫听于青娥的歌声了。
    当他第一次站在屋子门口,瞧见了院中的情景,便愣住了。
    院中满是柴堆,那都是于青娥从山上砍来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于青娥是怎么把自己背回来的——这姑娘纯靠力气。
    当别家女郎穿着漂亮衣服,右手玩着拨浪鼓,左手攥着糖葫芦的时候,于青娥已经能帮母亲砍柴了,她没有被养成娇气的女孩儿,当然也不温柔,不过她很善良,很勤劳——母亲以身作则,只教了她这两样。
    她的脑海中时不时还会冒出没有和母亲逃难来到蛮娘村之前的一些回忆,虽有些模糊了,她依稀记得那时的她也是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拨浪鼓的,那时的母亲也是个温柔的女子。后来来了这,母亲没有失掉她的温柔,却多了果敢,多了力气。于青娥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练就了这样的力气,以至于江寒那般健壮沉重的身体,她一托便起来了。
    江寒有些恍惚——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得这些?他突然对她的经历有些好奇了。
    “普通人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于青娥回答他,就这样简单一句话,介绍了她自己,然后她又是带着她额间那令人发麻的疤痕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手里还继续忙着搬柴火。
    “对了,你若想出去走走,出了院门直走,溪边的风景不错。”说着她又补充道,“我就是在那儿把你捞起来的。”
    刚出院门,江寒便叹为观止了。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于青娥就一直在他耳边絮叨,说蛮娘村的风景如何如何美,等他能下地了,便可以一观。江寒只是听着,想着她不会说谎,就是描述得过于夸张了些,直到他亲眼看见了,他才相信——世间美景不过如此了。
    沿着于家院子到溪边的一路,阡陌纵横,沟壑间百花争妍,蝶鸟翩飞,他不用特意去闻,香味便已入了喉。
    于青娥说得不错,溪边更是空旷,两侧岩壁耸入天穹,瀑布挂壁而下,实乃盛景。
    那日他不曾知晓这断崖绝壁下是否暗藏玄机,只抱着一丝希望,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好过葬于那群食人的恶爪之下。现在想来,自己是赌对了,若非跳了下来,他早死了,又怎能见到这番开阔的天地。
    江寒寻了一块较为平实的石块坐了下来,逗弄着溪中水,一点一滴去复盘当日情形。
    他是于回京之路上遭遇的堵截,从巫城到云城,一路遭人追杀。有人会拦截他,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于是出发之前便改装换容,并与下属兵分两路前后出发。不想,敌人比他想象中还要诡诈和狠戾。
    一路行来,遇到的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对方下手毫不留情,他与下属被追了个四散,而他也弄得伤痕累累,最终被逼至悬崖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当时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若能生还,定要寻出害他之人,问个明白。
    而今,他想了一圈,除了他那一向心狠手辣的姑母,再无人会对他下此毒手。然而姑母的魔爪早已遍布巫城,又何必多此一举非等他出了城再动手呢?且姑母其人,做事必讲利益,现在杀了他,对她并无什么好处。
    江寒脑中又是一片混乱,一条鱼儿游过,引得他的视线追随,去望时,水中只剩几圈涟漪了,待那涟漪平静,他便望见了水中的自己:面色倦怠,淤青还未全消,眉间伤痕更深,直接断了眉。想他也是堂堂秋幽王,貌比徐公之郎,如今却落得如此。
    他不由去抚眉间的伤痕,一瞬,眼前竟浮现出于青娥的脸,还有她额间那道可憎的疤痕,他打了个寒颤,一拳将水中的那张脸打破了,后又仰头不再去望水面。
    于空中,他看见了展翅高飞的雏鹰,它飞到一处峭壁停了下来,正鹗视着花丛的一角。江寒往那花丛处看去,那里好似有什么动静。果不其然,还没待江寒再看得仔细些,那雏鹰已然煽动着双翅直落而下,不过须臾工夫,就将花丛里那只倒霉的旱獭叼走了。
    雏鹰尚已如此,况乎雄鹰!可怜那旱獭只是出来觅食罢了,却惨失了性命。
    江寒背后一阵发凉,忽而发觉自己是多么幸运。那一刻,于青娥的脸竟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那是她抡起柴火的模样。他心中又生出此女子很让人安心的想法,然后他不自觉笑了,笑着笑着,又倏地醒过神来,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既冒失又不可思议。
    回到于家小院时,于青娥还剩最后一个菜没炒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问出口,江寒便悔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不会做饭。
    好在于青娥给了否定的回答,只叫他在院子里歇着。
    江寒只好走到桌子旁坐下,等着她做完最后一个菜。
    算上今日,江寒在于家正好住了整整一个月。前半个月他是昏迷着的,后半个月也是躺在床上修养筋骨。如今能下床了,除了按照刘先生的嘱咐多走走路,也做不了什么,甚至连帮于青娥搬捆柴都得费好大的力气。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总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有能力还,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
    于青娥看出了他的窘迫,也不拐弯抹角,宽慰他道:“你不必如此,你是病人,好生修养天经地义,你就当我这儿是个管吃管住的医馆。我一个人也是住,不过多添双筷子罢了,吃食有的是,你看——”说着她便指向院子里种着的那片蔬菜,“还有外面那些,也都是我种的。笼子里还养着鸡鸭,就算再来些人,也不会饿死,你放心吧!”
    江寒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爽朗的女子,听她用清脆的声音安慰着自己,不觉在心里自嘲自己以貌取人的丑陋之心。
    不过于青娥是不会知道如江寒这般的“君子”心中的想法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虽于青娥的饭菜算不上施舍,对江寒来说,也有吃白食的意味,所以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好偿还了这恩情。自然,于青娥于他的恩情远不止这些,不过只要他有一点力量,便偿还一点,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