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纸上寒·梨花凉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顾卿颜去了徐家,却未见到徐生。
    出来时遇见了对门的邻居。
    “你…是不是徐生之前娶的哑媳妇儿啊?”
    “这位大哥,请问徐生他们去哪儿了?”
    “你会说话?”惊讶之余,邻居才想起回答她的问题,“他早就高中,带着母亲上京过好日子去了。对了,他有一封信放了我这,说是若有人来找,便叫我转交。”
    说着邻居回屋去拿了信交给了顾卿颜。
    回到司府,顾卿颜每日里都伤神得很,只陪在司安年的床边,累了便在桌上趴一会儿,连房门都很少出。
    李耀送来的吃食,她也难得动一回。
    “姐姐,你这样不吃不喝,主子醒来知道了,要难过的。”李耀提到司安年的时候,顾卿颜才会勉强塞些饭菜到自己嘴里,却也是极少。
    不是她不想吃,她实在没有胃口。
    李耀心疼她,请教了郎中,得到的回答是男女之情,外人不足道,只有司安年好起来,顾卿颜的心情才会转晴,食欲便也能上来。
    自此,李耀也没了辙,除了说些安慰的话,他什么也做不了。
    司府的氛围也因为司安年的一病不起而逐渐变得沉闷。下人们深蒙司安年的恩惠,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只能于心中祈祷他快些好起来,有几个下人还去寺庙里为他祷告。李耀一向不信神佛之类,竟也去了寺庙里为司安年求了佛牌,望他早日醒来。
    他们将求来的佛牌都挂在了那棵梨树上。
    五黄六月,一树霜雪早已落尽,只地上还有些零落的残霜还未完全深入土中。没过几日,枝间就满是红线挂的佛牌了,有些下人没去寺庙里的,便裁了红绸布将祷告写在上面系于树上。
    虽无繁花,却也可称之为盛景。那梨树,变成了祈祷之树,许愿之树,只是所求所愿,皆是司安年的性命。
    夜色阑珊,顾卿颜坐在阁楼窗前,望着姣姣明月出了神。
    濯濯其光,冷若冰霜,寒彻人心,那光线绵延,如同瀑布一般倾泻下来,仿佛就要将人吞噬。躺在床上的人儿也已消瘦得不行,面色发青,全失了往日之光彩。
    顾卿颜又从怀里掏出徐生的信,仔细去看。一行不过四字,却尽显寒凉:此毒无解。
    顾卿颜想不通,想不通徐生的想法,想不通他的作为。
    顾卿颜的印象里,徐生是个好人,一个有着满腔才志的好人。那日她已与他说开,他即便一时未能想得透彻,又何至于下毒杀人?
    既毒是他下的,又为何留下信来?他就不怕顾卿颜将信交至官府?即便他自己不怕,也不担心徐母么?还是他笃定顾卿颜不会如此狠心?
    月夜沉寂,顾卿颜此刻只能同司安年说说话。
    “京中发了调遣令下来,司安年,你究竟瞒了我多少?又为我做了多少?”问着问着,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你究竟是有多喜欢我?要这般为我付出!”
    白日里,京中来了人送了调遣令和一封信。那调遣令中命司安年早日上京赴任,而信封上则写着“御史大夫,阮初寒。”
    恐有什么要事,顾卿颜便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却令她始料未及:
    吾友安年英鉴,
    烁玉流金,鸟语蝉鸣。京都之时,折梨作别,已去两载,汝可安好?吾念汝甚。
    汝本殿元,该留于京就任,因要寻人而回至楹县,不知汝所寻之人可有下落?
    自汝上回书来,言需多留家乡一些时日,恐在初春霜雪之时回京,吾已尽力于君前为你周旋,然那之后汝却再无消息。而今官中事务繁忙至极,官家近日又常念起汝,吾不得不写了此调令传书于汝。
    吾忆起京中与汝醉酒当歌之际,甚念也,盼与君再共饮。晴霜已尽,望君速至京都赴任。顺颂。
    暑安。
    顾卿颜豁然大悟,她本就觉得以司安年之才情,不该只是个县令,原是司安年为她弃了官中职位。
    他本欲春日回京,却因自己又耽搁了。
    “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她道,“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上京。”床上的人,却是听不见了,听不见她的话,也看不见她为了他伤心哭泣的模样。
    “是你要救人?”
    伤怀间,李耀带着度弦突然出现。
    “姐姐,这位是郎中提过的仙人。”
    顾卿颜正有些茫然,度弦“嗖”地从门口瞬移到顾卿颜的跟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拿起床头的梨枝,轻嗅了一下道:“血是够了,不过——”他又对上她的眼睛,“他所中的毒,世间无解。”
    顾卿颜方才出现的一丝喜悦瞬间凐灭,心境从人间跌入地狱一般,眼泪再也绷不住了。
    她将要跪下,便被度弦拦住。
    “仙人……”
    “不必拜我。”度弦解释着,将半蹲着的她扶起。
    “若连仙人都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他?仙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该落得如此。”
    度弦一动不动地立于床前,许久,方出声:“你执意要救人,便只能将你的命借给他。”
    “什么?”
    站着的顾卿颜和李耀俱是吃惊的模样。
    那是度弦第一回,欲借一人之寿命去救人。
    “后来呢?公子可那样做了?”噬月刚问出口,便到了司府。
    北陆三冬,万物萧条,司安年正站在梨树下,仰望着满树枯枝。漫天飞雪裹住了他的身子。
    “枝儿已死,你何必生此执念?”
    听见度弦的声音,他眼眸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他向度弦作揖道:“渡仙,在下已在此等了三年,盼了三年。渡仙可是寻到了解救之法,才来赴当年之约?”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霜花尽,残枝凉。可我的心还在跳动,它从未曾死去,而她也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度弦了然。当年他违背天命救了司安年,却杀了顾卿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解救之法——顾卿颜以己之命换得司安年一条生路,但她的阳寿本不该如此之短。
    凭着与冥王的交情,顾卿颜的魂魄未被冥界收归,她的一缕残魂寄予在这梨树之上。残魂失意之念过强,浸染了梨树之根,这梨树便再开不出花儿来,梨枝也逐渐败颓枯萎。
    尽管司安年和李耀日日给这梨树浇水,并用了上好的肥料养护,仍是无用。
    司安年想起那日醒来之时,只见李耀和度弦,心中便生出无尽悲感和落寞。他心里明白,若是顾卿颜在,必然会一直相伴于自己的身旁,然而他第一眼未见到她,醒来之后,也再未见到她。
    李耀同他说,顾卿颜全然不曾犹豫,顾卿颜要他活着,为了自己活着,她要他上京赴任,去做他该做的事。
    于是满县百姓皆在县门处迎送着司大人远赴上京。
    司府下人们凡孤苦无依的,都随他去了,祖辈在楹县的,也只能不舍目送。
    老贾便是根在楹县,而李耀是个孤儿,他和老贾说,想要跟着主子和顾姐姐,老贾只得不舍地放这徒儿离去。
    除了下人,令人注目的,便是那棵梨树。虽只两年,却根盘蒂结,纵横交错,司安年命人挖了许久,才将树根完整地挖了出来。那树躺于好几辆车上,就这样随着队伍浩浩汤汤地被一路从楹县带至了京城。入城之时,还引得京都百姓围观。
    从此,司安年的名字便在京城传开了:小门户的少年郎,得以高中状元,不忘断弦之情,将与其之定情树携至上京,以念亡妻。
    此传言一出,上京之大户或官员皆欲将女儿嫁给司安年作续弦——世间有此深情貌美之少年郎,若得以嫁入,必不会叫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且其小小年纪,便中了鼎,又得圣上恩宠,城中人人称羡,这样的天赐良人,如若错过,怕再无处去寻。
    司安年自是一概回绝的,让李耀将来说媒之人都请了回去,后来李耀烦了,便对来人道司安年有隐疾,那些人就慢慢不再来了。
    司安年并未怪罪李耀,他知李耀对顾卿颜的感情。
    当初招李耀进府时,司安年便因着他的身世而对他加以优待,后来他认了顾卿颜做姐姐,顾卿颜也喜欢这孩子,司安年便也在心里将他看做弟弟了。
    李耀明白,主人心里只有顾姐姐。姐姐临走前曾嘱咐他好好照顾主人,这也是他必须跟着司安年来京城的原因之一。姐姐教过他,与人交往,承诺最重,姐姐教他的一切,他都不敢忘,即便她不在了,他还是日日读书习字,司安年特地为他请了个先生,平日里,也会亲自去教导他。
    司安年将那梨树挪植于京中,每日里待的最多的地方便是树下,站或坐着,望着的是枯树,想着的,是枯树之下的残魂,念的是顾卿颜的名字,时刻祈盼有一日她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出现在那梨树之下,回到自己身边。
    司府还是那个司府,司安年照着楹县司府的格局将京中司府如样修葺;司府不再是那个司府,这里没了顾卿颜。
    梨树还是那棵梨树,只是它不再生长,不再开花,有的,只是满树的佛牌和红绸带,上面所书,皆是对顾卿颜重生的奢望。
    徐生来过一次,在司安年找他之前,找来了司府。
    别为她报仇——这是顾卿颜的临终遗言。是以司安年没有为难徐生,只是听徐生诉说着自己心中的愤恨。
    若知有渡仙,若知那人会以命相搏,若知她爱得如此深,他绝不会走那样的绝路。
    那日,他本已出了楹县,却鬼使神差一般,又去了司府。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准备了毒药,也近乎忘却如何给司安年下了药。他只知道,直到亲眼看见司安年倒下,他才离开,心中是恐惧的,也有窃喜。他放不下,还是放不下。顾卿颜不会知道徐生对她的情意有多深,甚至徐生自己也未曾想到他会为了心中所爱,变得如此极端。
    即便他家境再是贫寒,他从来都是正人君子,是街坊四邻眼中用功的好儿郎,是顾老爷最青睐的才子。
    可当时的徐生,甚至留了那样四个字给顾卿颜,他知道顾卿颜会去徐家找他。他想顾卿颜或许会难过吧,但更多的是自己未能等得她情意的痛苦。他会怕她恨自己吗?当然会的。
    等他回过神来,已入了京都。
    入京以来,他一直夜不能寐,不是怕自己会一朝深陷牢狱,甚至也不惧母亲的安危了,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他的阿颜会恨他吧。
    徐生带着满腹悲腔诉着心中之苦,司安年不曾打断,只在听完之后问了他一句:“你真的爱她吗?”
    起初,徐生不明其意,直至司安年说不会报官,他才幡然醒悟。
    “这是她的意思。她曾对我说过,你是个好人,心中深藏远志,可若夹在她与你母亲之间,你必然走不远。所以那时她才收下了你母亲给的休书,在与我不相识的情况下和我走,她自然是怕的,可她更怕辜负你待她的好。顾家已不再,你能保得她的性命,她便很感激了。当她看见你留的信时,她也只有心痛和遗憾,遗憾那样好的你终是朝了模样。可她……不曾恨你。”
    “她……不曾恨你”,最终只有这句话在徐生的耳边盈盈回旋,他放下心来,却是更痛了。司安年问他真的爱她吗?以前,他是爱的,后来,他渐渐忘记了爱一个人的正确方式。
    而今,他已做不到放下,便只能照着顾卿颜心中的他去前行,去追求他原本所该追求的东西,但往后一生,他都只能将自己埋于痛苦之中,不得释然。
    而司安年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那便是等待。
    度弦曾与司安年说过,这是他失败的一次渡世,他必然会遍历世间,去寻那挽救之法。
    而今,他寻到了,所以来了。
    世间万物,皆有魂魄,既命可借,魂魄亦可。度弦游历时曾遇得一魂魄,冥界对其无有记载,此类魂魄,名为失魂,即便收归冥界,也不得往生。冥王是讲情面的,最终未将其收降,而是交由度弦处置。
    失魂若与人之残魂融合,可重铸人身,只是寿命有限。不过,对于司安年和顾卿颜来说,能有短暂的光阴沉湎于情爱之中,也够了。
    老贾正在沉香楼的后厨忙活,忽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老头儿。”他切肉的手猛然收住,抑制不住喜悦,回头,脸上已经笑出了皱纹。
    “老头儿,你胡子长长啦!”李耀道。
    老贾忙迎上去,拥住了他,“你这臭小子,怎么回来了?”
    “回来请你吃饭哪!”
    “啥?”
    “这么快,你就忘了我们赌约了?”李耀笑意盈盈。
    老贾突然激动起来,“怎么,顾姑娘……她?”
    李耀点了点头。
    老贾流下泪来。
    “老头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感了?”
    “我是……为主子和顾姑娘高兴。好,好,咱们去吃饭,我还得买些东西让你带回去。”
    “什么东西啊?”
    “主子和姑娘成婚的贺礼啊。”
    李耀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拉住老贾淡淡道,“贺礼还是别了,他们并未成婚。”
    “这……怎么?”老贾甚是疑惑。
    顾卿颜死而复生,但寿命只短短的几年,她坚持不肯与司安年成婚,这样待她死后,也不会耽误他的人生大事。
    司安年想给她一个名分,见她如此执拗,怕她会再为此出走,便没再提了。
    老贾听完,又一阵唏嘘,“这老天爷,怎么竟做缺德事儿,让这样一对妙人饱受苦难。”
    李耀安慰他道:“他们现在这般,已经很好了,能在一起活上几年,总好过主人独自在梨树下等候的那三年光阴。”
    老贾点了点头,“既如此,那还是老头子我输了,老头子请你吃饭,沉香楼最好的酒菜!”
    “不,”李耀笑道,又忽然正声,“师父,他们虽未成婚,却比寻常夫妻更是恩爱,这些年,随着主子和姐姐,我懂了许多,成不成婚的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彼此心中时刻惦念,没有什么比这类情爱更深了。所以我请师父吃饭,不为别的,只为我当初的狭隘。”
    老贾欣然落泪,“臭小子,可算长大了!”
    二人便在沉香楼高高兴兴吃饭饮酒。
    京都司府,又临芳春,东梨雪落,更盛当年,顾卿颜依偎在司安年的怀中,安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