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纸上寒·黄昏尽
作者:乐己   渡生最新章节     
    顾卿颜近来心情很好,一是刚得了个弟弟,二是她已思虑得很透彻,不再去想以往的伤心事。
    这日,她正教李耀习字,裁缝铺的伙计给她送来了衣服。
    顾卿颜刚进司府时,司安年便请裁缝到府上给她量了身,那时的顾卿颜对选料子这些提不起兴趣,司安年便做主为她选了一些。
    入府以来,裁缝铺已陆续送来了不少衣服。
    顾卿颜握笔的手停在半空,笑着和李耀调侃道:“你家大人虽是个县令,俸禄还真不少呢,我才入府不过三个月,送来的衣服都可以穿到下辈子了。”
    李耀则憨笑着应道:“主子也是希望姐姐开心,都说姑娘们最喜欢衣服首饰,姐姐难道不喜欢吗?”说着,他便走向那拿着衣服的伙计。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可这也太多了些,我只怕他破费。”
    “不会的,主子定然心中有数。”李耀拿起那件衣服,顿时惊艳,“姐姐,你快来看,这红衣服真好看!好像还是件骑装。”
    说话间,顾卿颜已经走了过来,看见衣服时,她一时愣住——这衣服的款式和儿时自己穿的那件很相像。
    疑惑时,那裁缝道:“这位小公子的眼光不错,往日里送来的衣服都是掌柜自己设计的,之前店里就有些设计图样,伙计们心里也有数,所以做起来快些。而这件,是司县令给的图样,纹饰刺绣实是繁杂,因而费了一番工夫。若非县令一直催着,我们掌柜恐怕还得拖上几天才能送得来。”
    “我就说嘛,怪不得这么好看!姐姐,主子对你真好。”
    比起面前这好看的衣服,顾卿颜倒是更钦佩司安年的眼力和记忆力,仅是儿时见过一面,颜色便也算了,这纹饰怎能仿得如此相似。想到这里,顾卿颜觉得司安年的画功也一定不错。
    “姑娘先试试这衣服,若不合身或是姑娘哪里不满意,小人好拿回去改。”
    李耀嚷嚷着叫顾卿颜赶紧试衣服,就拉着伙计出去等着了。
    顾卿颜穿好衣服去照镜子,儿时的顽劣之心忽然涌上心头——她有些想骑马了。
    “姐姐,好了吗?”李耀在门口催着,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姐姐穿红衣的模样。
    “好了。”
    顾卿颜一边应他一边去开门,门打开,她对上的,却是司安年的眸子。
    司安年就那样木讷地站在那里,嘴角微搐,眼睛一动不动,他想要挪动身体,身体却僵硬得很,他并未发觉此刻自己的脸色红润似个姑娘。
    “真美……”李耀站在司安年的身后不禁感叹,才惊醒了司安年的身体。
    他下意识撇开脸,随后又看回顾卿颜,向前朝她走了一步,抿嘴笑道:“这衣服,很适合你。”此间的顾卿颜,一如他十岁那年见到的少女,风吹红袂,宛若仙子。
    “看来衣服是不用再改了,姑娘穿上真如天仙一般呢。”那伙计道。
    李耀也在旁边好一顿夸,顾卿颜娇羞地躲开他们的眼睛,“是司大人的设计好。”
    二人又对望而笑,此时李耀已拉着裁缝铺的伙计出了顾卿颜的院子。
    “你……”门口的二人同时出声。
    “你先说。”司安年道。
    “你是如何记住这些纹饰的?时间都过去那样久了,你竟还能画得出来。”
    “不难,我可是过目不忘呢!”司安年开玩笑地回答。
    司安年确实过目不忘,可再过目不忘,那样久远的事物,他如何又能记得。不过是儿时惊鸿一瞥,回家后他便画了下来,而后一直将画留在身边。自然,儿时他的画的重点在于人,而非衣服。后来送到裁缝铺子里的图样,则是他重新加工过的。
    顾卿颜却将他的玩笑当真了,宛然笑道:“大人果真厉害,想必画技也是不错的,我真想知道,还有什么是大人不会的。”
    司安年单手抱拳,故作思索,“嗯,好像……还真没有。”
    见顾卿颜被自己逗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既你已穿了骑装,那今日便一直穿着吧。”司安年神神秘秘道。
    顾卿颜一时不解,定睛一看,忽然发现对面之人穿的也是骑装,她便明白了。
    “大人莫不是要带我去溜马?”
    司安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只见顾卿颜笑指着自己的衣服,他才醒悟,“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倒是我把这惊喜打破了。”
    顾卿颜摇了摇头,“大人费尽心思,只为了卿颜高兴,卿颜很感激。”
    “那……你高兴吗?”
    她抬头望着他,郑重道:“高兴,很高兴,无论是这衣服,还是要去骑马,我都很高兴!”
    如愿听到顾卿颜的回答,司安年的眸子里充斥了温柔的水光,脉脉含情。
    那是司安年无意中发现的风水宝地。后来司安年做了楹县的县令,将这处买了下来。那时的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想法,只是他不确定能否会实现,如今带着顾卿颜来到了这里,算是实现了一半。
    “如何?”
    顾卿颜闭上眼,去感受这里的山风,良久,她道:“很凉,很美,”她睁开眼,仍是笑意绵绵,“我很喜欢这里。”
    司安年方畅然,“那以后,便带你常来。”
    顾卿颜笑着不说话,又骑着马儿往前走,司安年一如既往跟在她身旁。
    草场之上,一望无垠,红黑两匹马儿驰骋于苍穹之下,马上的人儿长发飘飘,可谓鲜衣怒马扬鞭去,潇洒漂泊红尘间,不输少时心气。
    司安年已许久不曾这般开心了,望着马上的小人儿,他觉得活着的自己的人生也很有趣。谁能想到,那看似娇小的人儿,伏在马背上,跑得那样奔放,活得那般热烈,如同于空中自在飞翔的鸟儿,若论种族,那必然是一只勇敢高飞的鹰,独傲苍穹,果敢无畏,好似不惧生死,不畏艰险,只一味地向前疾驰。风儿吹过,飘来她的体香,那一刻,司安年眼中的她,又成了一只娇柔妩媚的蝴蝶,翩翩起舞,寻找着生命的芬芳。
    司安年深陷了,堕落了,沉醉了,为她的美貌深陷,为她的性子堕落,为此刻的景象和有关于她的一切沉醉。
    又或许,从她救他的那一刻,司安年便注定要为她着迷,而他救她的那一刻,便是他将自己摆在她面前任她了解的契机。
    是司安年一直想要续上十岁那年的缘分,也是司安年,心底里暗存着一丝遐想和奢望。只是在后来再次遇见她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一切。
    只是听到她嫁了人,他会失落,却不知自己为何失落;知道她受了委屈,他会愤怒,一向和善的他也不明白这愤怒从何而起;知道她婆婆想要休了她,他竟生出一丝喜悦来,司安年突然觉得自己是狭隘的,阴暗的,可恶的。
    这些,都在再次在徐家见到顾卿颜之后,被他狠狠压在了心里,可他知道,那些出现过的情绪,仅仅只是被压住了,却从未消弭。
    所以,起初,她虽在府中,他也并不敢见她,他怕一见到她,那些心思又会冒上心头,他更害怕,不知哪一刻,它们会彻底爆发,暴露在她面前,令她生厌。
    而此刻,司安年深深凝视着马背上的少女,这些忧虑竟一点儿也没有了,好像随着这草场的风一同消失在了天际。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马儿有些累了,两人才停了下来。
    薄暮时分,黄昏初上,桑榆晚照,余晖尽下,拂在他们的背影上,就连倒映在草场上的影子也有一圈缇色的光晕。似是感知到了背上的霞光,马儿一会儿低头嚼食,一会儿仰头望天长嘶,仿佛感叹着暮霞之美。
    司安年盯着顾卿颜的脸,入了神。
    “是这风景不好看吗?大人为何只盯着我。”说这话时,顾卿颜正欣赏着前方天际的霞影,并未特意去看旁边的人。
    许久,顾卿颜的耳边传来一句:“好看,却不及你。”
    顾卿颜这才扭过头去,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大人,不嫌弃我嫁过人?”
    司安年猛地站了起来,把顾卿颜也拉起来,严肃道:“我若嫌弃,便不会带你回来。”
    “我以为大人是为着恩情。”
    司安年有些失落,“若是为着恩情,给你些银两将你安置即可,何必做这些?况且……”话未说完,他撇开了视线。
    “嗯?”
    “况我说过,我会将我的命”,司安年重新对上她的眸子,坚定道,“还给你。”
    顾卿颜对上他的眼,听他说着这些话,心中有些慌乱。她已嫁过一次人,自然不会轻易为这类甜言蜜语所动,况那之前,也有许多人因着她的美貌或家世上门求亲,安知司安年不是同他们一样?虽这么想着,可面对眼前的司安年,顾卿颜的心中却动摇了,她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又好像,她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但是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希望呢?
    在顾老爷子生前,顾卿颜想要嫁的是与自己互相爱慕之人,她总认为那人迟早会出现的。自顺了顾老爷子的心愿嫁给了徐生,她的展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哪怕她已脱离了徐家,哪怕她如今对于过去悲伤之事已然想通了,对于爱情,她却不抱希望和期待了。她觉得不嫁人,或者随便嫁个人,都是无所谓的。
    若这样想,司安年愿意娶她,她也是可以嫁的。可此刻,她却犹豫了。她觉得司安年若是真心喜欢她,她很开心,若是假意,她也觉得他能为了当日恩情做到这般地步就很好了,若他只是为了自己的美貌,那么至少,他对自己好,且是个为民的好官,也是不错的。
    但不论司安年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不能嫁给他。因为在顾卿颜的内心深处,司安年是个好人,是翩翩少年郎,是未成过亲的“干净”的人,而自己,则完全相反。她不能耽误他。
    多日来与司安年的相处之下,顾卿颜发现他是个大才,总感觉以他之才华,还能在他想要的官场之路上走得更远,他应该娶一个同样有家世背景的女子,那样便能帮衬他一二。若自己还是顾门千金,也许此刻真会答应他,可她不是了。
    顾卿颜淡淡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无需还我。况我那日救的不是你,只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换了别人,我一样会救。”
    司安年的眉眼低垂了下去,瞬时又恢复了精神,“救谁,那是你的事情,而报恩,是我的事情。一言既出,便要做到,我说把命给你,那我这条命便就是你的。顾卿颜,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能阻止我,即便你能阻止我,”他向她靠近,蒙着自己的胸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这里,你永远都阻止不了。”
    司安年忽然笑了,捂着胸口的手没有放下来,略带抽噎道:“因为它不由你,也不由我,它一直都在看向你啊!”
    顾卿颜动容了,她背过身去,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情绪。
    司安年盯着她的背影继续道:“其实我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奇怪,我对你,该只有恩情才对,可却忍不住。这几年的每个日夜,除了对逝去的娘亲,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我以为只要还了你的恩情,便能放下。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将寻你这件事当成了我做事的全部动力。好像我只有考上了官,才能见到你,才能有权势,有资格去找你,好像我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好,才能在见到你时不露怯。可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你,只是我的初心如此,却又好像处处有你,仿佛你在身边鼓励着我前行一般,我才走到了今天。”司安年长舒了一口气,“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求你做什么,只是想着也该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你,给你,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你不必感到有压力,若你不愿,便可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一个知己,或是……被你救过的人。只是我的心,也非我轻易能够改变。如今说出来,畅快多了。”
    说完,司安年便朝儿马儿过去,他牵起红马的缰绳递给顾卿颜,仍是那般温柔,“我们回家吧。”
    此时的顾卿颜已收了思绪,她若无其事地接过缰绳,便朝前走了。这次司安年只是缓缓跟在她的身后,没有追上前去。
    金乌已然沉去,还剩最后一丝残霞未曾散尽,那霞光便倾倒在二人的前行路上,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他们的背影隐匿于草场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