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过半,才听不见了骤雨中的打铁声。
王家北宅背后的小宅院,正屋里灯火如豆,枯瘦少年披着一袭厚袍子,双手笼在袖中,独立在窗前。
少年的呼吸极浅,间隔远超常人,一呼一吸,屋中这一方小天地流转的空气,仿佛也在随之一缩一放,枯瘦的身躯中,一处处窍穴如挺过凛冽冬日的草木,沐浴在春雨中。
黑暗中有院门打开关闭的声响传出,枯瘦少年睁开了眼,呼吸恢复到正常状况。
“二世子,夜深了,怎么还没睡。”史茵推门进屋,眼中带着怜惜,帮枯瘦少年把将要滑落的袍子拉回肩头。
慕容勇伸手曳着袍襟裹住单薄的身子,两片薄唇向两侧拉伸,挂上了个暖暖的笑。“史姑姑还记得我小时候吗?被大姐留在宫中,跟小拔子作伴玩耍,嘿嘿! 小拔子大我几岁,常常欺负我这个小舅舅,都是史姑姑护着我。后来,小拔子跟大姐出宫到我们家,大哥为我报仇,狠劲的捉弄小拔子,又是史姑姑护住小拔子。”
史茵向上拎起袍子的手停在少年的肩头,掌心按在嶙峋的肩上,不知不觉中长叹了口气。
“要是一直长不大多好呀。” 慕容勇转过身,烛火照亮干瘦的面颊,枯瘦如鬼。
他没有随母亲离开,王小石在治好了他之后,虽说不上因为他母亲的生出厌恶,却明显不闻不问,无视了他的存在。 花无缺被王小石逐出离开王家前,抢先将‘忘恩负义’之人驱逐出了王家。
慕容勇蜗居在史茵母女住的小宅院,王家人秉持王小石的态度,不闻不问。只是,原本和王家宅院打通的后墙被封上,有什么事情也不再叫上史家母女,商定好的一些合作,表现的也不上心热情。如果没有王芝秀发话,东门铺子的合作难免夭折。
和史茵母女蜗居在不大的小宅院里,慕容勇能感受到史春四人希望自己离开的热切。 当他拒绝了冯瑟瑟随同舅舅独孤勤回京的邀请, 他在这个家深夜里独自站在窗前,竟无人知道,直到去王家那边的史茵回来才被发现,就不难理解了。
慕容勇拉着史茵坐下,替史茵倒了杯水,发现壶里的水凉透,眉头习惯性的皱起。只是短短的一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无声的笑着,摇了摇头。
“二世子,我不渴,你要是渴了,我叫人烧些热水。”
“不必了,我也不渴。 史姑姑王家那边.......”
慕容勇听着史茵说起今夜王家发生的事情,不时的皱起眉头。
史茵结束了讲述,慕容勇紧皱着眉,自语道: “舅舅怎会如此不智?”
史茵在深宫伺候陛下和王后娘娘日久,知道这时候二世子深度沉浸在思索中,并非是和自己说话,默然不语的陪坐在旁,不去打搅二世子的思路。
慕容皇后生前不看好大弟,曾有心等小弟年纪大些,送到军中历练一番,有了能拿得出手的军功,跟陛下为小弟讨要个爵位,开府另立门户。 这等心思自是不能广而告之,倒也瞒不过身边人。
史茵也早就看出,卫国公二世子虽然性格跳脱,识人、做事却远非大世子可比。 可惜了,慕容娘娘没等到小弟长大成人,慕容勇少了长姐呵护。
“......王家要的是刺客,舅舅.......唉! 拿什么大将军的名头压人。 ......窦望的嫌疑最大,有动机,有能力,时间也全对得上,然而,太合适了,假......要是我娘出面,八成要用窦望顶缸......那就坏事了。
呼! 父亲千万不要让冯老尚书失望......真正能帮慕容氏的是冯家。”
史茵听着,心中也在衡量着京中局势,忽而心头微动。如今的六镇宇文氏群龙无首,本就实力最弱的西门氏内部分裂,元氏失去大义之名受到围攻,覆灭不远;依照如今在西魏政局的影响力,三镇已无足轻重。
慕容氏连年征战虽然实力大减,幸而有独孤氏支持,高氏无心再起大战,才有了代宇文而替之的机会。
然而,这是习惯了六镇强势的想法。 习惯了秦人孱弱,国主更替是六镇内部的事务。
如今六镇实力最强大的高氏,以北府一镇,足以匹敌慕容和独孤联合。此时足以打破平衡的却是一直被忽视的秦人。
相比起慕容坚监国这些年的作为,高氏历来和秦人亲近,如果.......秦人望族态度明确的放弃支持慕容氏,高氏入主京都城不是没有可能。 到那时,独孤氏还会不会跟慕容氏绑定,谁也难说。 真到了那一步,即便高氏无心痛打落水狗,也不会制止宇文氏、元氏的落井下石。
而汉阳县发生的对王家姐弟的刺杀,不经意的拨动了秦人最敏感的神经----六镇无端残杀秦人的陋习。当所有的证据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指凶手就是慕容氏家主夫妻......。
史茵即便在王家听闻小王公子怒砸大将军独孤勤,豪言不交出刺客,就要攻打京都。 虽然知道王家潜力巨大,当今的家主小王公子最在意的就是相依为命姐姐王芝秀,为了王芝秀的安全,发动报复会不计手段, 她也没有惊慌。她这半生把朝堂争斗波涛暗涌早就看多了,有实力的人物喊打喊杀不过是手段,结果还不都是妥协勾兑。 以她此时脱离了王族,也和慕容氏了结因果,置身事外的角度看待,慕容氏如果能够放低些身段,给王家姐弟安全保证,这事就会雷声大雨点小。
听了慕容勇的呢喃自语,才悚然发觉,王家小公子明日进京,将会撬起整个慕容氏,甚至是西魏国。
史茵不由得紧蹙起眉头,只是不多久,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忽而浮起了笑意,平淡无奇脸显露出惊人的娇媚。
........
被王家从魏水河里捞起的姜益一家是隐户。
隐户,就是字面的意思,隐藏起来人口。
西魏建国之后一直有隐户存在,他们生活在远离官府管辖的边荒地带,或几户聚居或一家独居,坚持着大秦人的身份。 其中以大秦军人后裔居多,这也正常,因为没有强悍武力,是无法在远离人类野兽出没的边荒之地存活下来。
姜益一家和另外几户隐居地在接近南山边缘的一处山谷,开垦了些荒地,勉强够糊口。男人们在山中打猎, 拿皮毛野味到山外换取生活必用品。 洪水冲刷过山谷,曾经的家园彻底被毁去,一家人扒在屋顶上被从山中冲出,最后漂进了魏水河。幸好被王芝秀救起,几户邻居也不知下落。
相比起流落到汉阳县的许家四口,同样也是一家四口,姜益一家才真是一无所有。 不光没有家财,没有亲朋;甚至没有故乡,没有户籍,没有身份。
天亮后,苏素和瑾儿被从河畔木屋接回了王家北院,吃过了早饭,苏素便带着姜益一家前往县衙落户籍。
在县衙找了个遍,县令、县丞、主簿、县尉,一个也没寻见。 姜家不是移籍,要落户在县城中,必须县衙有品级的官员签押,户部落档才有效用,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苏大小姐在县衙说话比她当大哥的主薄老爷都顶用,没印签,也解决不了问题。
苏素带姜家四口出门时,王小石特地叮嘱了,稍后要带着姜益去京都城,别耽误了时间。
还是姜益提醒苏素,叶县尉在铺子里趴桌上睡着呢。
苏素独自过到街对面,进了铺子,揪着小叶衙役服的领子,边扯边骂,“傻呀! 和臭丘八干架,穿县尉的袍子和衙役服还不都是公服,县尉的身份还更有用。 快点起来了。 真是笨死了。”
小叶揉着眼皮,迷迷瞪瞪,“除了衙役服,我没别的衣服穿。” 被苏素扯着衣袖回了县衙,官袍和印信还在公堂案子上呢,苏素也不等小叶换上官袍,拿了印信去户房给姜益一家上了户籍。
“小石头也太较真了,姜大哥一家在王家,又没人查户籍,着什么急呀!”小叶伸手接了雨檐下的雨水,胡乱在脸上抹着。
“他你还不知道,最讲究规矩了。
哪怕是马上要带着姜大哥去跟人打架,也要先上了户籍,即便打架打死了人,犯了法,他王家在别的事上可没有错。 王小石哪是谁呀!讲究人。 ”苏素皱着鼻子,不屑的撇撇嘴。
“我这官袍换的,真他妈多余,你们回去跟小石头说声,等我一小会,我回家换身衣服,马上过去。 一定要等我。”小叶拎着官袍下摆就往家跑。
“你别跑,小石头不会带你的,只会带落户在王家户籍的。” 苏素大声喊道。 雨下的正大,小叶跑的急,也没听清,转眼间贴着檐下已经跑的没了影子。
等小叶回家,急催慢催着聪聪,前一阵子聪聪给他置办的那身舍不得穿的衣服鞋帽都翻找出来,换下了身上的官袍,赶到王家,王小石已经乘着马车走了一会了。
王家院子的大棚下,铁匠炉熄了火,移到了墙边。许家、姜家的妇人儿女和苏大娘子等妇人都站在王芝秀身后。
“你......你......和小石头都看不起我!”小叶脸涨的通红,胸脯起伏不定。“我......我很......伤心。嗨! 我自己跟着去。”
王芝秀伸手拉住小叶的衣袖,含笑劝说道:“小石去京都城是跟人讲道理,没必要多带人,再说了,县里面少不了你。
小叶,啥时候你都是我们家的朋友,我和小石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没有你在县里,小石也不会放心我留在家里呀。”
“哦!我这就去调集人手,在这院子周围设暗哨,你们没事就别出门了。”小叶望着王芝秀身后站着的妇孺,情绪渐渐平复,叮嘱了几句,出了王家院子,反手关上了院门。
王小石带着进京讨要刺客的队伍,也是攻打京都的队伍,此时行走在东去的官道上。
队伍中间是一辆窦望留下的宽大奢华的马车,驾车的沐江和坐在车厢外的许敬祖,戴着笠帽,穿着窦家车夫用料考究,做工精良的油布雨衣。姜益穿着件用沐江打铁的皮围裙,连夜改出的皮甲,骑着匹健马,背着重矛在前开路,车后,大砖头骑着一头从河水里打捞上来的公牛。这头公牛不光体格强壮,个头也格外的高大,驮着如巨灵神般的大砖头,一人一牛还挺搭配。
这一人一牛的组合,一路上已经够吸引眼球了。一行人行进在大雨中,倾泻的雨滴就像是得到了敕令,闪避开了一条通道,等他们过去后,通道便随之消失。
人们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奇怪的一行车马。
至于收多少投过来的视线是带着特殊的使命,王小石这一行人好像是并不在意。
他们走的也不快,中途还做过几次停歇。启程一个时辰后,走到了通往魏水河大桥的岔路口。马车停下,许敬祖下车向路上行过的一队军士询问,魏水河大桥拆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工部派来的工匠正在冒雨拆桥,一行车马才再次向京都城行去。
接下来的路程,不时有人策马而来,客客气气的询问,他们接下来行进的路线。也有人提出希望能够见王公子一面。
如今许敬祖充当着王家对外的发言人,来的是什么人,该如何应对,处理的稳稳当当。 见自家的公子? 自然是免谈。
许敬祖也从来人对自家公子的称呼中发现了一丝端倪。来者中年轻的,询问时多称谓王公子,有几位上了年岁的,询问时称谓用的是少爷,或是少庄主。
王小石一行还没看到京都城雄伟的城墙,他们将会从南边绕过京都城,从东门进城的消息就扩散开了。
一行到了西城门外,改向南行和城墙之间隔着条护城河,不急不缓的走着。
绕过了西南角弧形的城墙角,午时前后,到达了京都城的南门,朱雀门外。 唇角带痣的青年牵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道旁走出,拦在车前,“我跟小齐他们说,少爷做事堂堂正正,肯定选从南门进城,嘿嘿! 没想到少爷选了东门,紫气东来,也是个好彩头。”
车帘挑开条缝,伸出只净白纤美的手,冲花无缺招招手,“上车。”
花无缺朝马上的姜益和车后的大砖头拱拱手,牵着锦衣少年登上了马车。
马车启动,不一会,坐在车厢外的许敬祖就听见王小石的叱骂声。“难得来趟京都城,我就是想要瞧瞧大业城的城墙,到底有多高,城楼建的有多雄伟,你瞎扯什么紫气东来! 大雨天太阳都没有,你一会负责搞出来个紫气东来!”
“老东西,听见了吗!搞不出来,呵呵呵,一刀剁了......你嘴角的痣。 ”黝黑少女脆亮的嗓音接着响起,戏谑的语声,透着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