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道影响深远的诏令,如同在一潭深水的西魏朝堂投下了数颗沉重的大石,水面涟漪阵阵,深水之下更是暗流涌动。
外府外郡来办理公务的的官吏,习惯了拜码头,烧上香,走门子。陡然六部办理公事全照章办理,没了卡,拿,要,拖。效率有了个质的提升,进京办理公事的官吏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了。
州府派来京城办事的官吏,多是在京中交际阔,会做人会来事的伶俐人,察觉到京城官场的气氛诡异,便私下约请相熟的京官,联络感情打探消息,却大多都被婉言谢绝。
六部尚书空悬,六个侍郎除过兵部侍郎人没在京,余下的五位,一早就被新任的尚书仆射大人召去了尚书省。
吏,刑,工,户,礼五部侍郎大人从尚书省回到自家衙门,一个个都黑着脸,不用问就知道在仆射大人吃了挂唠,五部衙门口里便人人自危。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头顶上面两层都是新上任的上官,火烧开可就远不止是三把了!
这时候谁也不想当年出头的椽子,都是个人顾个人,夹着尾巴做人,先把屁股底下的位子保住了。
刚从工部侍郎转任户部侍郎的冯喆悄然进了吏部官衙。
同样是才从户部侍郎迁调吏部侍郎的冯意,提前煮好了新茶,正等着堂弟来品茗。
挥退了书吏,官廨里就剩下了冯家兄弟二人。
冯喆抢着拎起茶壶给堂兄斟茶,微微抽动鼻子,由衷地赞道:“今年的雨前毛尖,稀罕货!”
冯意将匣茶叶推过去,“知道你好茶,走的时候带上。”
冯家上一辈老哥三个,在京中为官的大爷二爷身材高瘦,留在农庄打理家族产业的三爷也不过壮实些,冯喆他们这一代却没一个瘦子,尤其是他哥俩个,过了三十岁就一个劲上膘,方面大耳,珠圆玉润的富贵相。
四年前元家女嫁入宫里,元家得势,冯家二爷告老辞官,给元氏家主让出了礼部尚书的位置,只剩下吏部尚书大爷冯玄道,在朝中替冯家扛着大梁。
大有西风压到了东风,冯家开始走下坡路的景象。
现如今虽说老尚书冯玄道辞去了实职,六个实职的侍郎冯家可占了两个。
尤其是冯意调任吏部侍郎,因为吏部和兵部一直比剩下的四部高一级,同样是侍郎却是高升了一级,接任尚书也是早晚的事。
冯喆从工部调任户部,其中也有深意。工部宇文尚书喜欢四处考察,把工部一摊日常事务都丢给佐贰官侍郎打理,可是宇文尚书正值盛年,工部的一大摊子事务,数人家业务能力最强,佐贰官升迁的路几乎就是断头路。
户部这边,韦老尚书可是最老的一个尚书,如今长年在府里养病,告老辞官不过是早几日晚几日。
没人当着他们的面明说,恭敬巴结的态度却明明在说着同一个意思,冯家这回气势大涨,风光无限。
冯意敲桌的手势和老天官冯玄道一脉相承。
轻轻敲了几下,这才开口说道:“这次苏焕得以入主尚书省,是父亲一力促成。 起初得知父亲做出这个决定,我还有些担心,苏焕虽说才名远播,终究从未任过实职,国子监让他管理的更是一塌糊涂。”
他顿了顿,咂摸着嘴, “如今看来还是父亲看人的眼光更为深远,锐利。 苏焕不过是把我等召去,每人督促了三两事,就搅得六部二十四司都象煮开的水,开了锅。
这手腕,着实厉害!”
冯喆笑着说道:“我让人去刑部打听了一下,呵呵! 那个被人称作戴乐乐的戴志成侍郎,也不是个软脚蟹,手中有了权,可就大变了脸。
你猜他让谁去复查修建刑部大狱贪腐一案?
郎中周臻。
用周家人去查黄家的案子,还给限定了时间,十天。
周臻这个周家的麒麟子要是不把黄家的破事抖搂清了,郎中也别干了。
这些年黄家仗着溪山候撑腰四处敛财,吃相多难看,京里面的官员哪个不知道。
戴侍郎这么做,摆明了要驱虎斗狼,逼周家跟黄家撕破脸皮。”
冯意皱了皱眉,问道:“往深了查,必然查到工部,会不会牵扯出你。”
冯喆摇头道:“黄家承揽工程一贯不经我手,都是请溪山侯找宇文尚书。”他注视着堂兄,“倒是大哥你,在户部有没有收尾,没收拾干净利落。 有的话就早说,我赶快帮你收拾干净。”
冯意苦笑道:“我在户部这三年,可是户部最没油水最穷的三年。
账面赋税少了四成,似乎依旧年年有出有进。
实际上是只出不进,紫铜关,大居关,鼷鼠关这三处关隘事关西魏危亡,供给一文也不能短缺,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少了,这两样就占了赋税四成。
减收四成,加上着不能少供给的四成,十成里已经去了八成,我在户部这几年,是拿二成的赋税做着六成赋税的事。
元氏大军每次逼近京畿,慕容家都要榨走一批钱粮;几十万流民涌进京都,要开粥棚救济。
八面的窟窿,堵都堵不过来,一文钱恨不得分八瓣拿去堵窟窿。
在家养病的韦老头也不省事,隔三不五批些莫名其妙的款项,跟打冷拳一样,让人防不胜防。
如今户部官员去年的官饷还没足额发放,我更是一个铜子也没支取,谁要想查,你就放开了让他查好了。”
冯喆面色依旧肃然,接着问到:“吏部这边呢?大伯留没留话。”
冯意挑起眉梢,“要说吏部有没有不合朝廷制度的事,绝对有。
苏焕这次也是有的放矢,瞄的很准。
刚上任就举荐骆正越级升迁御史中丞,他是要放出骆疯狗,通查各郡县擅离职守的官员。
五品以下的官员,大多是吏部不经御批直接任命的。
苏焕此举看似在针对父亲,实则是把整个西魏大小官员,统统全裹在了里面。
方才在仆射官廨,你也听到苏焕当着我们五位侍郎的面,是如何训诫骆正的。
不光要查办失职官员,还要查举荐人,要逐一追责。
这意思可大了去了!
严查下去,吏部肯定是逃不过个失察之罪,再往深了查,吏部却没有大错,吏部选拔官员不过是按照朝廷定出的制度,在矮子里面选高个。根源是举荐的人没几个有真材实料。
我倒是很期待,骆疯狗能多查处些不合格的官员,一次摘掉几百顶官帽子才好呢!”
冯喆瞪大了眼,惊呼道:“几百顶官帽子?怕不是小一半的郡县都没了官员。”
冯意笑了:“你以为郡县里的官员一直在恪尽职守? 就我调任户部后了解到的情况,京城往西十郡五十三县,如今留守辖地的官员还不到二十个。
竟是无一郡县的官员全部留守在辖地。光是这十郡就有上百官员擅离职守。 ”
冯喆语气促狭,“没想到,苏焕魄力竟然这么大,刚上位就一杆子打翻了一船的人。
举朝皆敌,他这个仆射大人可干不长。”
冯意敛起了笑容,说道:“父亲交代下来,要你我兄弟务必全力配合仆射大人。 若是苏焕丢了官帽子,你我头上的官帽十有八九也保不住。
还不止这些,冯家在朝堂都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排挤。”
“如此严重!”冯喆瞪大了眼。
冯意重重点着头,“或许还要更严重,其实,这次是父亲说服大柱国,合力将苏焕推上台的。
父亲争的可不是几顶官帽子,而是发动了一场政治改革。
失败了,冯家不光在西魏官场就没了立足之地,甚至......。”
泥炉上的壶水冒着氤氲热气,兄弟俩的谈话暂停了一会。
结束了政事讨论,闲聊起来,不能免俗的绕到了正在被热议的‘百年之约’。
“咱们冯家和‘百年之约’有没有关联?”冯喆低声问道。
冯意也是昨夜才从老父亲那儿知道了点消息,点头道:“曾祖父确实参与了‘百年之约’。”
冯喆胖胖的手指,在头顶划着圈,“给老天加盖子,真有可能?
也没觉得盖子打开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呀!”
“因为我们被盖在下面太久了。”冯意蘸着茶水在案子上画出西魏的疆域图,“西魏北有大青山,南有南山山脉,东边有黄龙河,西边接壤西极荒原。 仅有这里,和这里......紫铜关,大居关,鼷鼠关,以及西北的虎口关,与外界连通。
实际上,大居关和鼷鼠关的通道都被封禁了,真正连接外界的紫铜关又是时断时通,这一百年时间里,西魏不是闭关锁国,却与闭关锁国相差无几。”
他指指桌上的茶团,“江南寻常物,到了咱们这儿,就成了奢侈品。 与之相同的不知有多少。
慕容林称雄西魏二十年无敌手,从外面来了个燕俱罗,一刀便击败了他。 苏焕年轻时狂言,纵横十九道,奉饶天下先。 数年前来了个几个荆川学子,与苏焕手谈数局,结果是胜负各半。
由此可知,无论有没有气运存在,只是困居一隅之地,时日久了,难免成了井底之蛙。
缺少了交流,文人的学识,武人的武技,肯定落伍了。格局不必说也会短浅。”
冯喆边听,边点着头。
“父亲说:‘百年之约’制约了西魏百年的发展,同时,也维护了西魏百年的安稳。
当今之世,时不我待,非得众志成城,奋发图强,才能给西魏争一条出路。”
冯喆双眸闪亮,遥指东方。
冯意含笑点头。
尚书仆射大人一大早便召集了五位侍郎和新提拔的御史中丞。言词中正,训诫下属们要恪尽职守,勤勉公务。
他自己却很不自觉的提前离开了的尚书省官衙。
还不到午时,便乘坐着崭新的八抬绿呢大轿,明目张胆离开了皇城 。
如同昨日一般, 轿子经过福禄街中间停了一溜车轿的苏府大门口,没有停下,直接抬到了福禄街最北端的大柱国府邸。
苏焕昨晚就想明白了,何以两个老狐狸凑在一起就没人去骚扰。
原因很简单,大家都觉得不方便。
曾经属于对立的两个山头,找自家大佬诉说心事,旁边有个对头老大,这心里的话该怎么说?
那要是再加上个新鲜热乎的新贵仆射大人,大家的耳根子都只会更清净。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仆射大人从大轿里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大柱国府邸,不过片刻的时间,围在苏府门前的车轿就一个不剩,走了个干干净净。
还是昨日的凉亭,女主人显然用了心,挂了帷幔摆上了屏风,亭中备着冰笼,新鲜水果,茶点酒水,亭外下风处还搬来了半个厨房的家当。
亭中石桌石椅也被移走,换上了青幽幽的青竹椅竹桌,两个老狐狸一人一张摇椅,半躺着,悠悠然,闲话风云,安享清福。
苏焕老实不客气的向国公夫人讨要和老狐狸一样的青竹摇椅,把自己摊在摇椅里。
窦孟德像是踩着苏焕的后脚跟,由府里的仆从领进了后花园,他今日换了一袭月白色素净儒袍,青色软幞头,白袜黑鞋,少了富贵气,多了几分儒雅气度。
手里拎着两条五指宽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离凉亭十步便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的插手施礼,口里朗声叫着,先生。
举起手里的肉条,神态诚恳,说是今早才猎杀的野猪,紧赶着午饭时间,送来给先生们佐饭。
苏焕听这家伙张口先生,闭口学生,哧哧冷笑道:“窦大东主送束修,两条子肉,拿得出手?”
一旁冯道玄老颜大慰,鼓掌道:“还是孟德有心呀! 不像某些人,俩肩膀扛着一张嘴,就来蹭吃蹭喝,大柱国是不是呀?”
慕容坚一边冲窦孟德挥手,示意赶快从大太阳地里进到凉亭里凉快着,一边扭过脸,猛点着头。
唏嘘感慨道:“江山代有新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老了,退下来了,无权无势。
孟德还能惦念着,有口吃的,还想着匀出来点送来,难得呀!
比不得某些人,贵客送礼的车轿将府门前的路都堵了。
也怪不得人家看不上孟德手里的俩条子肉。”
苏焕翻了翻白眼。心里的主意拿定不变,今天任你酸言恶语,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六部里你们选出来的侍郎,个个年富力强,不就是你们找的拉磨的驴子吗!
该抽的鞭子老子替你们抽过了,一个个绕着磨盘跑的欢实着呢。
老子还找来了骆正这只疯狗,给他配上了满口钢牙,放了出去,不啃掉几百顶官帽子,疯劲过不去,叫都叫不回来。
想把老子架上辕,卖力拉车,自己坐车上看戏享福!,
老狐狸一脸褶子,象抽了皮的两颗蔫苦瓜,看着不美,就别想的太美了!
苏焕今天是铁了心,跟俩老狐狸搁这儿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