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月,皇帝几乎日日都宣萧令仪伴驾。
这日清晨她正跪在他身前替他更衣,明黄色的锦袍显得他尊贵且不可亵渎。
此时,张公公焦急的声音在外响起:“皇上,璟瑄别院传话过来说贵妃昨日毒发,又吐血了,说是呓语间想见皇上一面……”
皇帝没有回话,只是闭着眼任由着萧令仪摆弄他的衣衫。萧令仪抬头看到他不为所动的表情,心中掠过一丝得意,这已经是半个月里第二次听到这样的回禀了,可皇帝还是不为所动。
萧令仪系好他腰间最后一枚玉佩后起身,她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皇上,这个月已经第二次了。贵妃娘娘想必也知错了,不如皇上去看看她吧……”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偏过头看着她,有些为难:“朕陪着你不好吗?为何非要推朕去旁人那里?”
萧令仪温婉地笑着,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臣妾等皇上回来……”
皇帝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你就留在这,等朕回来。”
“是。”
萧令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前几日收到外祖那边的消息已经处理了那两个人。看林晚竹这情况,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了,说不定都不用等到借殷歌苓彻底扳倒她的时候了。
……
皇帝刚出了殿外,便看见洛齐执剑站在一侧行礼,看气色应已大好:“准备好了?”
“属下已经备好马车在宫外。”
皇帝迈出脚正要带着洛齐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询问张公公:“钰王刚找回那个女人有些时日了,安城可有异动?”
张公公低声回话:“皇上安心,靖王爷和离渊大人都在守着,那人似乎一直在昏迷,还未曾醒来……”
“那便好,朕和洛齐去就行,你们不必跟着。”
说罢,两个人一同离开了青竹幽居。
……
守着璟瑄别院外的仆人和守卫看见那辆华丽的马车,纷纷跪下行大礼。
刚进前院便听见韶光院的方向传来筝的声音,皇帝停下了脚步,听了一会儿,忽而微笑着开口道:“是杨柳枝……”
洛齐见他听得入神,不想打扰他,便做了一个吹笛的动作给旁边的管家,管家了然便退下了。
皇帝从回忆中清醒,脸上温柔的笑意藏不住,迈着步子往韶光院去,走到门口时看见梅树下翩翩起舞的林晚竹,一头长发倾泻而下,一身雪青色纱制长袖舞衣随着她的动作摆动着。她的舞蹈行云流水,翩若惊鸿,说不尽的美丽与清雅,恍若仙子一般不染尘埃。
当曲调即将进入尾声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林晚竹和墨香玉相视一笑也随着他所换的《醉花影》变换曲调和舞蹈。
皇帝吹着玉笛,一步一步走近她们,在靠近林晚竹身旁的石桌附近停下。
墨香玉时不时抬起头看到皇帝和林晚竹这一对璧人,想起昔日她同晏楚昭青梅竹马,一起策马、一起比剑,他在树下饮茶听她在廊下弹琴。
她仿佛听到他在唤她。
“丫头!我们来比剑,谁输了就请对方喝酒!”
“丫头!谁欺负你了,我去把他脑袋摘下来!”
“丫头!我错了,我下次一定输给你!”
“丫头,我今日又被父亲训了,烦死了,要不你弹首曲子给我听来安慰一下我?”
想着想着不自觉嘴角微勾,可自己都不曾发觉眼泪已经落在了琴弦上。墨香玉强忍着悲伤,将自己更加投入曲调中,如此美景不能因为她而扫兴:楚昭,你听,我奏的曲子是不是还像从前那般好听?我不管,你一定要说好听……
默契的合作,让在场的宫人侍卫都看入了神。
“从前只觉得贵妃娘娘的琵琶如同天籁,未曾想这舞姿更是恍若天人啊!”小路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此情此景,简直觉得他的主子就像是天仙一般。
茉莉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主子们的风采,抬起手戳了戳身旁同样呆滞的玉兰:“玉兰,我感觉我当年病得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
“早知道,当时跟着娘娘一起偷溜出来了,我错过的是何等美景啊!”玉兰确实稳重,也忠诚于林晚竹,她昔日在外祖家,她可帮忙打了不少掩护,内心也是想稍微贪玩一下的。
洛齐和玄溪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不远处的长廊下,远远地看着如此场景。
玄溪将剑抱在怀里,他追随皇帝多年,几乎一直在安城处理事情,他其实很好奇,为何一向对感情无所谓的皇帝会为了一个女人,改变曾经残忍无情的手段,便询问身旁的洛齐:“昔日你跟着皇上来郦城,常能见到如此场景吗?”
洛齐仔细想了想,认真道:“还好。”
听到他这般简略的回答,玄溪也不想深究,他只知道皇帝是他们的主子,他只管效忠,帮他夺得想要的东西,不必在众兄弟中如履薄冰地活着。至于其他,枯燥的权谋算计中,若能有人为他的生活增添些真情和乐趣也好。据他这些时日的观察,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林晚竹的温婉聪慧,对皇帝的忠诚,私下无人时却也会不想拘束礼仪。
一舞终,林晚竹气息微喘双手交叠齐胸规矩行礼,墨香玉也从凳子上起身福身行礼。
皇帝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林晚竹身上裹好,拿出一方帕子为她拭去额头的汗珠:“郦城气候虽比安城温和,但还是不要穿太少……”
“是。”
墨香玉看着眼前的情景,真心为他们高兴,却也满心的羡慕,她的眼眶微红,侧过身悄悄擦掉眼泪。
可她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已经看向她的皇帝与林晚竹眼中。
林晚竹见皇帝缓步走向墨香玉,便挥手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香玉。”
墨香玉听到皇帝唤她,便低着头转过身回话,却难压哭腔:“皇上……”
皇帝从怀中拿出了那日晏丞相交于他的书册:“有人托我交予你的。”
墨香玉有些怔愣的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那本书册,刚翻第一页便看出是晏楚昭的字体,眼泪止不住落下,低落在纸页上晕开。
她慌忙合上书本,低着头福身:“多谢皇上,香玉告退。”
林晚竹看见墨香玉匆匆离开的样子,也觉得心疼不已,见她离开,便走上前询问:“那本书是?”
皇帝对晏楚昭的逝去,心中实有不忍,充满遗憾:“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那位逝去的晏将军想必也很爱香玉吧……”
皇帝的视线看向身边为墨香玉伤心的林晚竹,眼神中也不免流露出哀伤:我该怎么样才能守护好天下的同时护你在不远的将来不身死,也不神灭……若我们也如同香玉和楚昭一般阴阳相隔,我又该如何?
皇帝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在她耳边私语:“小晚,你要相信我,无论我曾经是何种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
林晚竹从未怀疑过他会伤害她,想起了海瑶之前所说的话:“你是担心海瑶姑娘之前的话吗?”
皇帝听到她的话,抱的更紧了:“小晚……”
林晚竹微笑着抬起手回抱着他,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相信你……”
——
回到锦绣堂的墨香玉屏退了宫人,她坐在窗前翻阅着这一页页亲笔,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更是心如刀绞,连呼吸都是痛的。
安庆十七年三月十二
今者就墨提亲,待我征甫国来便可三书六聘。香玉受我亲玉佩,赠我一同心结之。及归与弟成亲,乃予唯一妻。
想起墨修璟回来时带回来他奄奄一息时留下的关于她的最后遗言:“丫头,你…好好活着……你…永远…是…我的…妻……”
墨香玉取下腰间的那枚玉佩,将其拢在手心,紧贴于胸口处,泪落不止。
星执知道从老爷和晏楚昭战死、夫人殉情后她一直痛苦着,她红着眼眶缓缓走近她在她膝前跪下,这一次她没有喊她娘娘:“小姐,星执知道您伤心。可如果您一直这样下去,少爷会担心您,天上的老爷和夫人也会难过……而且将军他,定也不想看到您终日生活在痛苦中啊……”
墨香玉握紧了手中的玉佩,恨意涌上心头,连她的身体也在发抖:“百里寒骞,我要你血债血偿!”
这一夜,墨香玉做了个梦,她只是墨府的大小姐,也没有失去双亲和挚爱。父亲和晏楚昭都平安班师回朝,晏楚昭三书六聘,他身着红色婚服,骑着马带着八抬大轿来娶她过门。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
翌日,皇帝回到行宫时,萧令仪已经回了雅韵轩。
萧令仪正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比划着该戴哪副耳环,却在镜中看到了进来的皇帝。
注视到他有些阴沉的脸,她欣喜地起身行礼:“皇上,您回来了,贵妃娘娘如何了?”
皇帝坐到旁边的榻上,他红着眼眶眼神有些哀伤:“朕昨日去了别院,她昏睡着还在喊痛,朕想是不是对她太狠了。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朕心中不忍,便赐了她解药……”
萧令仪闻言心中恨意迭起,表面却还要装出一副很贤惠的模样,她在他膝前跪下,拉住他的手:“臣妾知道这些日子,皇上虽不曾提起娘娘,但心里还是放不下她的。”
“朕以为她与那些谋求权位的骄矜女子不同。上元节初遇,她温婉可爱、知书识礼,会为了被欺负女子不顾侍女的劝阻,上去将她护在身后……可如今,身居高位的她恃宠生娇,轻言朝政、折辱嫔妃,如此居心叵测……”
萧令仪看到他充满失落的眼神,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她不是觉得后悔对林晚竹出手,而是觉得会对皇帝的伤心愧疚:“皇上,娘娘或许只是太在乎您的爱了,才会做了错事,您就原谅她吧。”
皇帝闻言看向她,眼神中又展示出了他无法掩饰的期待和欣喜,仿佛真的想要在她的嘴里听到确定的答案:“真的吗?真的只是因为太在乎朕了吗?”
萧令仪用力地点点头,表露出对林晚竹心意的坚定。她听到自己的话,都觉得自己真是虚伪。
皇帝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将她扶起来,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愧疚道:“昔日是朕不好,亏待了你,朕已拟旨待回宫便册你为贤妃。无论日后朕如何待贵妃,都会好好待你……”
萧令仪压抑心中的妒忌,扯出一抹柔和的笑容:“臣妾谢过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