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燃放后,整条巷子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大红色炮竹纸落得到处都是,远远看着,像是铺了满地的红辣椒。
大年初一,可以出门玩,但不能到别人家串门子。
早上吃了小馄饨,云早早换上轻薄保暖的羽绒服,脚上踩着羊皮靴,靴子里缝着一层薄薄的绒毛,浑身都暖洋洋的。
“去哪啊?”
楼野把手套递给她,又帮她调整好脖子上的围巾:“先去人民公园,初一到元宵,那边很热闹的,有杂耍,还有各种小吃摊儿,你肯定喜欢。”
“哦~~~”
云早早拉开车门,余光瞥到楼野左手拿着什么,好奇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啊?”
楼野举起小匣子晃了晃:“照相机。”
云早早惊讶:“什么时候买的?多少钱?”
楼野:“没花多少钱,陈泽前两天跑了一趟港城,他带回来的。”他想把一家人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
现在云早早怀孕了,来年他们就是一家三口,小孩子变得那么快,如果不记录下来,很容易就错过了她的成长。
除了人民公园,楼野本想带她爬爬龙金山,或者游个湖什么的,不过想到云早早怀了身孕,自然找些轻松的,于是从人民公园出来,又到了何家园林。
那处院子虽说叫何家园林,却不是什么何家的,早就被收归给国家了,如今只在重大节日开放,供大家游玩一番。
这处园林占地4.5公顷,高门大屋金碧辉煌、处处都是雕梁画栋桂殿兰宫,在造型上别具一格,云早早瞧着,有些大盛王公贵族园林的品貌。
“喜欢这种?”
云早早开心地点点头:“挺喜欢的。”
楼野:“等赚了钱,给你买一处。”
云早早听到这话,连说不要。
楼野却疑惑了,才听她道:“这么大的园子,维护起来多麻烦啊?得安排不少人,委实没必要,咱家现在都已经够大了,我还想着再招两人每个礼拜上门做做卫生呢。”
平时楼野上班,她也早出晚归。
两个院子加起来占地面积得有将近八百平,全靠曾姨一个人收拾,云早早偶尔也会帮着清一下路上的落叶,扫个半小时就累得腰酸背痛。
这年头不仅不能像从前那般买人,雇人太多也有很大风险,她又不是嫌日子太好过,平白找刺激。
就算她有钱,也不会买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园子。
“咱们家很大了,还好你改建得早,小洋楼现在也没法拆,我听温家爷爷说,咱们这一片已经被划为文化保护区了,以后不允许再改房屋格局。”
过阵子就会有专门的部门来测量屋子的大小,绘制图纸。
只有室内水电可以动,传统建筑外表绝对不能改。
这样的话,整条巷子只有十一号矗立着一栋三层小洋楼……
看久了云早早也觉得自家挺异类的。
但是,小洋楼有小洋楼的好处,蛇虫鼠蚁不容易进门。想到前几天正屋突然蹿出一只老鼠,云早早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这一天两人玩了不少地方,还特意去了运城十二烈士纪念碑,云早早听楼野讲述先辈的故事,还有从未吃过的臭豆腐……玩到六点才回家,原本人民公园还有猜谜灯会,楼野怕她累着,就没去,先带着云早早回家了。
云早早自己也觉得有点累。
来来回回逛了一天,在外人面前,她也不敢让楼野背自己,但那么多新鲜的事物让她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兴奋中,腿酸了可脑子特别精神,不过楼野是知道她体力差的,怕她再玩下去,会累得在床上瘫几天。
他安抚道:“有空就再出来走走,运城好玩的地方不太多。等以后有时间了,咱们到外地去看看。华国大好河山,咱们一年走几处,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完。
还有最繁华的首都,那边挺多外国人的,到时候咱们都去瞧瞧,对了,你不是还想去看看港城吗?等政策宽松可以光明正大过去了,咱们也去港城玩玩。”
云早早听着他的话,目露向往。
点头应道:“好。”
她也没问孩子谁照顾,左右两家长辈都在,把孩子随便扔给谁都成。
想必外公外婆肯定非常乐意照看小宝宝。
到时候,他们再请个专门照顾孩子的保姆,也不需要两位老人亲力亲为,他们只要逗逗孩子玩就可以了。
第二天是回娘家的日子。
云早早提前给云家去了电话,今年决定到宋家那边。
贵重的东西没买,但面子上做得非常到位,拿出去比一比,绝对是食品厂外嫁姑娘里的头一份。
不仅给宋大强和刘凤娟买了两身衣服,一人一双皮鞋,还有两瓶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白水杜康,还有麦乳精和一些糕点,以及其他东西。
至于弟弟宋伟光,呵,那么大个人了,云早早才不惯着他。
吃的喝的都没有,更没有红包,就到书店买了两本练习册,一本古汉语字典。
宋伟光接过东西时,脸直接扭曲了一瞬。
怨气都快凝成实质了,但他不敢得罪云早早,更不敢说她买的礼物不好。
苦哈哈的跟当场吞了黄连差不多,顶着楼野威严吓人的目光还得作出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谢过姐姐姐夫。
小小的屋子里,挤了十来号人。
云早早随意扫了一眼,各个姐姐的丈夫都来了,角落里还有一个漂亮年轻的生面孔,她很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显然是离家出走的老四宋冬梅了。
“……五妹,五妹夫,来来来,坐这边。”宋春雪从卧室里拎出两把竹制的小椅子,招呼云早早两口子。
云早早抿嘴微微笑了笑:“谢谢。”
她坐在一旁跟几个姐妹聊天,楼野则跟男人们说别的话题。
大家知道这个妹夫家世不凡,内心深处都有些忌惮,说起话来自然束手束脚。
就连大伙儿心里最有权力的二女婿周富在跟楼野说话时,也不自觉低了一头,不像往年那样摆谱。
客厅里人太多,加之厨房里的油烟还拼命往屋里灌,呛得云早早咳嗽不断。
宋春雪见状,便笑着说带云早早见见她们几姐妹长大的地方,楼野眼神询问她要不要自己跟着,云早早摇了摇头。
如此,除了老二留在厨房帮忙,四个女人在职工楼前的院坝里坐了坐。
“这是老四冬梅,你还没见过呢,她刚从株州回来。”
宋春雪指着那个穿红色毛衣牛仔裤的女孩说着,随后又指着云早早:“呐,咱家五妹,早早。”
宋冬梅扯了扯嘴角,略有些冷淡:“哦,五丫呢,今天不回来吗?”
宋春雪:“五丫回她亲生父母那边了。”
宋冬梅看向云早早:“你怎么没回去?”
云早早听了这话,就知道她对自己有意见。
至于哪方面看不顺眼她没打算深究,反正她也没兴趣热脸贴冷屁股,就浅浅笑了笑。
转而问道:“刚才屋里跟宋伟光玩的那个孩子是谁家的啊?”
宋秋月:“老二的继子。”
云早早:“哦,孩子挺大了。”
看上去跟宋伟光差不多,得有十五六岁了吧,这二姐夫比大姐夫年龄还大,为了点彩礼,宋大强是真不拿闺女当回事。
说罢,想到上次回来撞见的事,云早早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我看二姐还年轻,在那家过得不好就该早点离,哪怕以后嫁不了头婚,也能重新挑个好一点的二婚男人,都是给别人当后妈,干嘛不找个脾气好的当?动手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
她和宋夏荷感情不深,对方也不会找自己诉苦,如果是其他人劝她,她可能会听呢。
这段话里信息量太大。
宋春雪一脸诧异,立刻扭头看了眼宋秋月,谁知宋秋月也一脸不知情的模样。
“打女人??”宋春雪拧着眉头,似是不敢信:“你的意思是,老二男人打她?”
云早早见三人脸上均不相信,有点茫然,她眨了眨眼:“你们不知道?”
宋夏荷都回家找刘凤娟哭过好几次了,她们居然没听到一点消息?
几姐妹不约而同摇头:“会不会弄错了?二姐夫对二姐体贴入微,家里只要有事他就带着二姐回家,对爸妈也很尊敬,怎么会打老婆呢?”
当初是周富瞧上宋夏荷,苦苦追求了大半年,又许了好大一笔彩礼,家里这才把老二嫁了过去。
当然,三姐妹心知肚明爹妈同意嫁夏荷,是因为彩礼给得够多。
对这个问题,云早早哪里知晓缘由,只将上次听到的话转述了一遍。
听完,宋秋月表情倒是变了变,很细微,那抹“恍然大悟”停留的时间非常短,但还是被云早早捕捉到了。
她主动问:“三姐知道?”
云早早一说,宋春雪和宋冬梅也看着她。
毕竟是自家姐妹,谁不清楚谁的脾气啊。
要知道,几个姐妹里老三才是最自私的。
别看她表现得腼腆内向,其实心眼不少,当初一听说爹妈要让她当别人家童养媳,她没找宋大强两口子闹,而是跑到宋春雪面前哭,宋春雪习惯照顾妹妹,当即同意自己嫁过去,还拿了丈夫的钱资助妹妹念高中。
宋秋月运气好,会做人,后来到医院当了护士,又嫁了同一家医院的医生。
比起代替她,嫁了瘸子木匠的大姐,给老男人当后老婆的二姐,她嫁得可谓是最好的。
嫁人后,如果没必要宋秋月两口子从不回来,至于给爹妈送东西,帮衬弟弟?那更是没有的事。
几人一看宋秋月脸上的为难,还有躲闪不定的眼神,顿时猜出里面真的有事,不是云早早信口开河。
宋春雪冷着脸,严肃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还不说?”
“大姐,我又不常回家,二姐有事也不会跟我说,我哪知道啊?”
宋秋月定了定神,想糊弄过去。
谁料宋冬梅当即挑破了她的心思:“你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吃苦受罪的不是你。”
云早早看看心虚的宋秋月,又看看语气咄咄的宋冬梅。
得!
有人在,就有江湖,这几个姐妹间矛盾不少呢。
她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宋秋月涨红了脸,小声狡辩:“二姐受罪我当然心疼她,但那是她的家事,既然没跟咱们说,肯定是不想让我们插手……”
宋春雪不耐烦听这些,顾忌着偶尔路过的人,她压低了声音:“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些什么?”
宋秋月抬眸看她。
在宋冬梅摄人的目光下,嗫喏道:“……我不是故意没说,我以为二姐知道,就是,就是二姐夫之前到医院做过结扎手术……”
她男人在三医院,不是泌尿科,但二姐夫跑去做手术那天正好被他瞧见了,他不爱多管闲事,也不喜欢宋家,对两个连襟都不熟,只回家跟她说了说,就没当一回事。
宋秋月神色有些勉强:“……我真不知道二姐夫家里是这样对二姐的。”
宋春雪和宋冬梅两眼已经冒出怒火了:“他们家怎么敢这样?”
云早早听得一愣一愣。
这位二姐夫真厉害了。
偷偷结扎,然后再任由家里人误会宋夏荷不能生,还时不时拿“不能生”作武器打压妻子,忽悠她老老实实伺候公婆,照顾儿子。
宋夏荷本来就被刘凤娟洗脑得唯唯诺诺,觉得男人是天,女人最大的功劳就是替丈夫生儿子,又被周富这么一骗,哪怕对方不顺心打了她,打得鼻青脸肿,她也觉得是自己的毛病。
根本生不出一点反抗的想法,这男人实在恶心。
“不行,这事得告诉你姐。”
宋春雪起身就要上楼,被宋秋月拽住了,哀求道:“大姐,你就算要说,也等过了今天再讲,不然二姐夫知道是我和文耀说的,你让我们怎么做人?”
宋春雪错愕:“那你讲,什么时候能说?”
宋秋月语塞,含糊其辞:“反正今天不能说,等我和文耀走了,你想什么时候讲就什么时候讲。”
云早早觉得她这样说还有一个原因,那周富不是最近才结扎的,而是好几年前就干了这事,她一直瞒着大家,不想多管闲事,不仅害宋夏荷蒙在鼓里,伏低做小这么多年,还连累得宋大强刘凤娟这样刁钻的人在二女婿面前也直不起腰,不说宋夏荷会不会恨上这个妹妹。
光是刘凤娟撒起泼,就够她喝一壶的了。
宋冬梅是有什么说什么,当下冷笑一声:“自私鬼。”
宋秋月嘴巴蠕动了几下,小声回嘴:“你好意思骂我?你不自私还跑什么跑?今天这么多人,本来就不是合适的时机。淼淼,你说对不对?”
云早早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自己。
她沉吟了片刻:“确实不是好时机。”
瞥到宋春雪不赞同的眼神,云早早不疾不徐说道:“还是得先知道二姐怎么想的,如果一会儿直接捅出去,她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哪里说得过周富?人家几句话就把她糊弄住了,回头还得再挨一顿打。”
指望宋大强两口气替她做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云早早相信只要周富主动给点好处,这对爹妈保管对宋夏荷受的苦视而不见,说不定还要调转木仓头劝她服软呢。
宋春雪沉着脸,觉得云早早的顾虑有道理。
但二妹婆家看得紧,错过今天又不知什么时候能见面。
“要不,先跟妈说???”她迟疑了一会,试探性地问道。
宋冬梅双手抱胸,又是冷笑:“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爹妈的脾气,除了伟光,她管过我们死活吗?就算二姐被婆家打死,妈也不会管的,只会拿她当筏子找周家要好处。”
宋春雪皱眉。
训道:“伟光是咱们唯一的弟弟,爸妈看重他有什么不对?以后他出息了,也能给咱们撑腰,周家为啥能欺负你二姐,不就是咱们家没兄弟撑腰吗?你是做姐姐的,怎么不盼着他好?”
宋冬梅:“……这年头儿子都不一定孝顺爹妈,你还指望弟弟管姐姐?大姐你脑子真是糊涂了。”
云早早在一旁点头。
宋春雪讶异的看着她,云早早知道她宁愿让小家过得艰难,也要从嘴里抠点东西给宋伟光,有意劝她:“这话没错,家里又不是过不下去,大姐你干嘛大包小包往家里搬,你自己不过日子吗?有这些闲钱,用在你自己身上不好吗?”
宋春雪想都没想,就道:“你不是也这样……”
云早早摊手,有些无奈:“我有一千块,也就给他们花一块,咱们两家情况不一样。”
宋春雪脸红了红:“我知道,我没你有钱,我......”
知道她误会了,云早早不得不说得更明白些:“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而是你愿意拿出多少给他们的问题,我觉得你给他们的太多了。”
几个姐夫里面,云早早觉得只有这位大姐夫是老实人。
要不然,她也不可能拿钱资助老三上上学,更不可能逢年过节就往娘家搬东西。
云早早说出这话,宋冬梅看她顺眼了一点。
直接换了称呼:“你瞧,五妹也这样讲。家里这么多人就你和二姐死脑筋。咱爸咱妈都是正式工,怎么就养不活伟光了?非得让你和二姐从婆家拿东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俩天天顾着娘家,人家能对你们没意见吗?
大姐夫木讷老实就算了,二姐夫的妈那样厉害,肯定早就看不惯二姐了。你看三姐,没心没肺,结了婚就躲得远远的,日子不比你们过得好?”
宋冬梅看不惯宋秋月,其实不是因为她想方设法自己打算,而是生气她为了自己的前程,让大姐顶上,回头又找大姐哭惨,让大姐拿钱给她念书。
这么多年,她的日子过得最好,却没想过还大姐当年付的学费。
至于看云早早不惯,是因为没人跟她说云早早和宋家父母面和心不和的事。又看他们两口子拎着大包小包上门,让她以为这又是一个“大姐、二姐”,宋冬梅本能厌恶着无底线帮扶娘家的姐妹。
但她还是觉得这事不能拖。
就该趁今天人多把这事捅出去。免得他们私下谈妥条件,到时候苦的依然是二姐。
“……五妹,你上楼找个借口先把二姐喊下来。”
宋冬梅是几个姐妹里最果断的,也是反抗精神最强的,她敢跑株州打工,还没把自己饿死,就表明了不傻。
见了大姐三姐对待云早早的态度,就知道她上楼喊人,妈最不可能驳她的面子。
云早早眉梢微扬,没反对:“行。”
她最看不惯男人打老婆了,这种自己做局,故意营造出妻子对不起自己的男人,尤其看不惯。
果然,云早早上楼喊人,刘凤娟乐呵呵地同意了。
宋夏荷自己想留在厨房帮忙,不仅刘凤娟赶她,周富也劝她跟姐姐妹妹们玩一玩。
周富一早就听说新找回来的小姨子嫁得不错,对方结婚时只邀请了几个姐姐,连他们这些姐夫都没请。
原本有些生气,等妻子回来一说,他才知道对方是高干子弟。
这样的阶层,他平时接触不到,更别提攀上关系。
这次听说楼野会来,他才这样殷勤。特地把儿子带上就是想让他认认人,甭管关系亲不亲,好歹面上都得喊楼野一声小姨夫。
只要楼野应了,以后再多走动走动,关系自然近了。
刚才又跟楼野聊天,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楼野目前做的生意不小,他想要交好的想法更加强烈,自然愿意让妻子跟小姨子多加深感情。
宋夏荷看丈夫同意了,才跟着云早早下楼。
食品厂家属院楼栋之间,设有乘凉的石桌石凳,宋春雪三姐妹就在离他们这栋楼不远的空地坐着。
宋夏荷笑脸盈盈,抱怨了一句:“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跟我说啊,妈一个人在厨房忙活,你们也不来帮帮忙?”
说完才注意到几个人凝重的表情。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你们怎么都那么严肃啊?”
宋春雪瞪了宋秋月一眼,又伸手拐了她一下。
宋秋月才把周富结扎的事又说了一遍。
这消息对宋夏荷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她当即便有些站不稳了,身形晃了晃,云早早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就见她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去,双眸失神,不敢相信地问道:“……结、扎??”
云早早:“……二姐,你先别晕啊,咱们得打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