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说话的声音温软,像没出满月的小猫,含糊着气音儿。
陆重山只觉后背发痒,想挠一挠,没来由心头烦躁。
“你跟我走,自有安顿你的去处。”丢下这句话,他扭头就走。若非需要一个人演戏,他真不想和这姑娘多说半句。
美则美矣,看着也好拿捏,可这未语泪先流的架势,实在是让人头疼。
走出去一丈远,发觉人没跟上,陆重山回头就见杜微澜还在原地跪着,荼蘼衰败的杏花撒了一地,落在麻布衣裳上,平白生出一种落拓诗意来。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生得单薄苍白,偏偏红唇墨发,让人惊艳之余,违和感极强。给他一种生错了地方的感觉。
这样的人,怎么会流落到清水县呢?这样的长相,应该养在某个深宅大院里,不被旁人看到。
“还不走?”陆重山眉头微皱,竟真开始设想这样一个人,养在后宅会如何。
“还没谈好呢。”杜微澜头也没抬,将风吹开的麻布抖落开来,重新给捡来的‘爹’盖上。裹尸布盖好的同时,她敛去眼中嘲讽。
这人不认得她了,她却认得对方。
陆重山怒道:“又不是你亲爹!你跪了半个月,换过两个爹。跟我走或是见官,你选一个。”
杜微澜表情呆滞一瞬,旋即展露出跑江湖的丰富经验来。
“干爹也是爹,公子莫不是欺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
眼看着周遭有人开始聚集看热闹,陆重山深吸一口气,甩袖道:“随我来,你……干爹自然有人处理。”
“那不成,旁人办事,我不放心。”
陆重山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拳,缓缓闭上眼。
“好,好。”连连道了两个好字,他声音压抑道,“你爹要葬在哪?”
“城东二十里。”杜微澜抬头,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闪着光。终于钓了一条大鱼,嘿嘿。
“那是一处风水宝地。”她补充,语气自豪极了。
……
“风水宝地?”
陆重山坐在牛车上,看着不远处的荒芜土丘,眼里满是困惑。
“这就是你说的风水宝地?一根草都不长。”
杜微澜没空搭理他,拉着卖家讨价还价,要价八两银子一亩的劣等田地,她试图以六两六钱成交。
“六六大顺,讨个吉利。”
陆重山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直接走过去,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递给卖家。
“地契明日再说,先把事情了结。”
杜微澜眼睁睁看着卖家火速写了收据塞给陆重山,揣着银子麻溜跑了,恨不得追上去。
十两银子!那是十两银子!
“公子可知,十两银子在清水县能买一亩上等田?”杜微澜是个锱铢必较的,对这种行为完全忍不了。
抛开一切不谈,她不愿意看到冤枉钱给出去。
“天要黑了。”陆重山道,“天黑之前要回家。”
杜微澜憋着一口气,选了个位置,开始挖坑。
她是有经验的,身量单薄,可她力气大,这里土质又松软,半个时辰时间,她就挖了个细长的不正经墓坑。
杜微澜没置办棺材,用草席裹好‘干爹’,拖到坑里,填上土,最后将挖出来的土全都填进去,再插上一棵树当墓碑,这样一个坟就好了。
本就是个荒郊野外乱葬岗孤零零的新鬼,如今也算有了藏身之地,入土为安。
杜微澜也不跪下磕头,蹲在地上,烧了一把在路上叠的纸钱,念起佛家超度往生的经文。
陆重山全程袖手旁观,此刻听杜微澜熟稔唱诵经文,甚至盘坐在地上,手拍着膝盖打木鱼的节拍,不由微楞。
回去的路上,陆重山驾着牛车,杜微澜躺在死人躺过的车板上闭目养神。
卖身葬父,卖身葬母,卖身葬全家的戏码,她基本到一个地方就来一出。一来凑盘缠,二来寻开心。
杜微澜今年十四岁,在江湖闯荡已有七个年头,赶过车、卖过鱼、杀过猪、埋过人,当过乞丐、干过行脚商,迁坟刨坑也干过。
今日从头到尾,她说的话里就三件事没骗人。
一是,清水县劣等田地一亩地八两银子。
二是,她从京城来。
三来,那块地真是风水宝地。
捏着掌心里的五两银子,杜微澜盘算之后如何跑路。忽地,有马蹄声传来,她睁开眼,侧头去看,冷不丁对上陆重山的目光。
“念经挺熟,你信佛?”陆重山语气有些古怪,看人的目光也怪怪的,仿佛在透过表象看其他什么人。那目光,似乎要把人衣服剥了。
杜微澜不喜欢这样的目光,过于直白赤裸,仿佛她是称斤论两的肉。
“小时候在庙里住过几日,我不信这个,我是吃肉的。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晚上有大肘子吃吗?”杜微澜张嘴就来,说完一番话,只觉得口齿生津,腹中饥饿。
“你……”陆重山眉头再次皱了起来,面上染了阴霾。
“大哥!你怎么出城了?营里分了些肉,正好休沐,我就拿回来了。”随着马蹄声接近,一道清亮声音响起。
“咦,这是谁?大哥你怎么还带了个姑娘?”
来人年纪不大,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短打装扮,露出半截精壮的胳膊,他穿得寻常,胯下却是一匹骏马。
“这马威风吧,队长让我送回城里。”
这人倒是个活泼的,不等陆重山说话,就直接把挂在马背上的包袱塞给杜微澜。
“劳驾拿一下。”
杜微澜匆忙起身,勉强接住那沉甸甸,软乎乎,带着热气的包袱。羊膻味扑面而来,羊是刚杀的,肉还是热的。
杜微澜手抖了抖,将包袱放在车辕的位置。
“这姑娘长得好看,穿的是孝衣?家里人死了?节哀。”少年看清杜微澜的打扮,收了笑,言语多了几分郑重。
“我叫陆清江,今年十七,如今在城外的军营里谋差事。家住清水县桃杏胡同,院子里有一株枣树,门口就是水井。”
这少年倒是个自来熟的,说话时,直勾勾盯着杜微澜看,迫不及待道:“姑娘家住何处?可曾婚配?看我如何?我年纪小,可以等几年,等姑娘出了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