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聂家大宅时候的记忆,灰蒙蒙的天空呼啸着,耳尖传来那骤雨将至的沉闷低语声,糟糕的天气仿佛给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染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令儿时的她不由得感到害怕。
女孩低着头,默默地跟在领路的管家身后,穿过那屋外的长廊,走上那高高的台阶,见到了那位坐在屋内,面带和蔼笑容的男人。
“今天开始,你要叫我父亲,记住了,这是你的妹妹,认识一下。”
男人伸出手,将从座位后面悄悄探出头的那个小女孩领了出来,宽大的手掌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而那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她,无邪的双眸中流露出好奇,旋即突然看着她咯咯地笑了。
奇怪的小孩子,那是她对这个瓷娃娃般的妹妹第一眼的看法,然而从那天起,留在宅邸中接受各种课程教育的她,却被这个奇怪的小家伙缠上了。
“姐姐!姐姐!”
午休结束前的一小段闲暇,她喜欢坐在院子里的大树旁一边看书一边乘凉,而在这个时候,那个小小的身影总是会突然出现。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从一众看护的佣人侍者身边逃跑出来,然后像颗小牛皮糖一样朝她这边找来,炫耀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新奇发现。
有时候是树上熟透后掉落的柿子果实;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奇怪小石子;有时候甚至会抓到蚯蚓之类的小型昆虫...
那名贵的童装偶尔会弄得脏兮兮的,一点都不像一个名门贵族出身的小姐,那不厌其烦地来骚扰她的态度,有时候会令她觉得很烦躁,但却也无计可施。
“姐姐你看这个...!姐姐这是什么!姐姐...”
不厌其烦,是的,不厌其烦...
她渐渐地习惯了这个有些烦人的小家伙,每当她出现,都会认命地将书本合上,无计可施地陪着她消磨那短暂的时光,直至那些佣人们轻车熟路地来到她身边找到这个小家伙。
望着小女孩被佣人们领走时那恋恋不舍的眼神,性格认真甚是古板的她,会在复杂的思绪后莫名地流露出一丝苦笑。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孩子能这么肆意妄为,一点也不用顾忌自己的身份?拥有着许多东西,却一点烦恼都没有,肆意地享受着幸福,挥霍着他人给予的耐心。
她笑了,带着不明的神色,像是在嘲笑自己,试图让一个四岁小女孩明白这种道理是多么可笑一般?直到那天的到来...
“四叶草是象征着幸运的东西,能找到的话,说不定会给那个人带来好运。”
“嗯...”
她拿着书,看着那插画上的图案,随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而趴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幅插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傍晚,结束一天课程的她,刚从教室里走出,就被妹妹的贴身侍女拦住了,她的样子十分焦急无措,再看看周围,除了这个侍女之外,还有不少本该跟在小女孩身边的佣人都在。
“小姐跑丢了?”
“是呀!她下午从您那儿回来之后一直说着您的事情,没多久就不见人影了,大家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她向来喜欢跑来您这边,您可不能说不知道呀!”
得知缘由的她呆住了,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的不适感,她望着这些心急如焚的佣人们,一时间居然有种看不清他们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那儿七嘴八舌地向她诉说着什么。
“您有什么头绪没有啊?小姐要是不见了,我们大家都要遭殃的!”
“就是说啊!您说句话呀!”
什么叫做,自己不能说不知道?
抱着书的手渐渐收紧,她低着头,默不作声,清冷的脸庞带着一丝少女的稚嫩,却逐渐变得越来越阴沉。
“我不清楚,不过现在尽快找到她才是要点吧?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快点去找她。”
她静静地丢下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冲出宅邸,不顾那些佣人的叫喊声,加入到寻找那个小麻烦鬼的队伍里。
和佣人们一样,宛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了些许时间后,愁眉莫展的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直起身子。
这座大宅本就是占地极广的私人领域,眼下佣人们早已开始在周围的树林间寻找,她翻过林前的围栏,身上的衣裙被树枝和杂物勾破,在穿过那陡峭不平林间小路后,终于在一处草地旁找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姐、姐?哈~姐姐!我跟你说哦!雪儿刚刚...”
小女孩看到她之后飞快地扑到她身旁,用沾满泥土的小手高兴地抱住她的身体,然而她却忍不住一把抓住那小小的肩膀,厉声厉色地吼道:“你为什么要乱跑?!你知不知你这样会给别人添多少麻烦?!你知不知道会给我制造多大的麻烦!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个样子!”
那是她第一次,在小女孩的面前展露出自己的情绪,那严厉斥责的话语将年幼的女孩吓了一跳,紧抿着小嘴,很快地就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呜哇哇~~!!对不起,姐姐不要讨厌雪儿!雪儿不该乱跑...!”
小女孩抹着眼泪,稚嫩的小手将那可爱的脸庞擦得脏兮兮的,看着那痛哭流涕的小家伙,心中不由一紧,是因为厌烦?还是因为害怕自己之后会遇到麻烦?又或者说,是因为这哭泣的无助模样,在心中是那么地熟悉...?
“我不讨厌你,别哭了...”最后,她还是蹲下来,恢复平静的自己拿出口袋里的手帕子小心地替小女孩擦掉脸上的泪珠和脏污:“不要再乱跑了,大家会担心的。”
“哼嘤、哼嘤!”小家伙呜咽着,像是一时间缓不过来一样,却依旧抬起手,将有点婴儿肥的小手伸到她的面前。
在她讶异的目光下,小家伙的手逐渐张开,上面躺着的,是一棵已经被捏皱了的,沾满泥土的四叶草。
“姐姐...生日...四叶草,雪儿给姐姐幸运...!”
她瞪大了双眼,望着那株坏掉的小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儿是她早前和妹妹提到过的,长着四叶草的地方,也是自己曾经偷偷跑出来散心的地方,所以自己才会不假思索地找来这儿。
生日?这是对她来说已经有点生分的词汇了,母亲曾经告诉过她,但现在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的东西,为什么这孩子会...?
“回去吧,谢谢,姐姐很高兴,但你不可以再做这种让大家担心的事情了,知道么?”
她接过那朵皱巴巴的四叶草,望着小女孩应允点头的模样,清冷的面容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是她来到这间宅邸后第一次这么轻松地笑出来。
很快地,来寻人的佣人们发现了她们,当她们回到宅邸时,得到消息的父亲早已从工作中抽身回来,山尊不动般的男人此刻居然一把抱住了那年幼的女儿,许久才在女孩的抱怨声下将人放开。
紧接着,是男人朝她投来的视线,和以往不同,失去了笑容的男人此时显得格外严肃,也让她本就不安地内心不觉一紧,乖乖低头站在那儿,等候着男人的发落。
“月儿,解释一下吧,怎么回事?”
“我...”说不出话,眼前的人并没有出言责备自己,但是却令她感到说话都有些困难。
“我们听到小姐的哭声所以找了过去,然后就看见她和小姐在那个地方,小姐还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是啊...找了半天没找到,她一下就找到小姐,怕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周围的佣人们窃窃私语着,那嘈杂细微的低语声在她耳中是那么地混乱,却又那么地清晰,她想要出言辩驳,但想起方才对妹妹恶言相向的事情,却一时语塞,怎么都无法开口。
这份一如往常的沉默,在不知不觉间,令这稀疏嘈杂的议论声变得更加刺耳,也令男人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像是在等待着她回答,直至片刻后,男人微眨了下双眸,带着一丝失望地转过身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却打破了这层沉默。
“雪儿出去玩,迷路了!姐姐来找到雪儿了!”
含糊不清的回答,却让所有人都愣在了那儿,神色默然的她呆立在原地,看着那和现状显得格格不入的小家伙,紧绷的脸庞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这样啊...”男人微笑着,抬手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旋即又缓步走来,在她敬畏的反应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望着男人那看似一如往常的笑容,她心中的压力似乎第一次得到了缓解。
“擅离职守,目无主人,聂家不需要喧宾夺主,毫无自知的人。”男人一眼扫过方才出言质疑她的那些人,在他们惶恐的辩驳下开口说道:“雪儿身边的这些不必要的人,也该清理清理了...古叔,两个孩子的事,往后就由您来负责照看吧。”
男人身后,一位魁梧的老年人爽朗地应承着,而周围那些刺耳的议论声早已消失,遗留下那断断续续的辩驳和恳求声。
从那天以后,妹妹身边的人被换掉了大半,而那位看似粗犷严厉,实则和蔼可亲的老人则担任起了原本管家的工作,另外便是...
“大小姐,您辛苦了。”
佣人对她的态度,不再像过往那般不冷不热,而是恭敬了许多,没人再把她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呼她为大小姐。
“月丫头,快来管管雪丫头,真是愁死老爷子我了!”
老人宛如祖父般亲切爽朗的态度,以及对妹妹那无计可施的可怜样,时常令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望着那不嫌事大的小家伙在自己的注视下从一丝丝难为情再到几秒钟后“毫无悔意”的笑容,她觉得在这儿的生活似乎不像之前那么难熬了。
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像父亲一样,总是操心着妹妹的事情,并非完全出于责任,而是心中那堵高墙,稍稍打开了一扇门扉。
几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被国外的名牌大学录取,本以为长大了不少的妹妹,却在她将要出国那段时间老是跑来烦她,一如那个初见时的小家伙那般。
“好好听话,学业和家族的课程也要认真,不要总是惹祸,给古爷爷添麻烦,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姐姐放假会尽量回来看你的。”
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唠叨的?无所谓了,看着妹妹那副强装正定的伤心样,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和父亲还有古爷爷道别后,就走进了机场的安检口。
在国外留学时的记忆并不比在家里轻松自由,许是出于责任感,她很少给自己留出清闲的时间,繁忙的课程和实践,大部分都是在教室和图书馆自习室内度过的。
她那干练果决的性格,在大多数学生甚至老师眼中,都显得太过冷淡,欣赏她的科系教师先不提,在了解过她的来历后,基本没什么学生愿意主动接近她,就连一开始偶尔会和她打招呼的舍友,也鲜少与她交流。
身份和性格,两种不太合群的因素组合在一起,使她身边经常空无一人。
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些东西,因为在她看来社交不过是未来将要应付的工作之一,好比随着父亲参加过的社交舞会,以及学院安排的交流会之类的,伶牙俐齿善于变通的精明头脑,让她能够很轻松地应付这一切。
妹妹时常会用e-mail给她发来问候的邮件,那微不足道的日常报道和稍显幼稚的问候语,令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倒也令她枯燥的学习生活添了一份稀少的乐趣。
但要说麻烦,也并非完全没有,在繁重的学业之外,一些莫名的非议声也不期而至地传进她的耳中。
“看,就是她,听说是国际企业的继承人?”
“一个华国人态度冷硬成那样,这是在显摆么?”
“甭管她,那种自以为是的大小姐肯定不屑于和我们打交道,切!”
刺耳的话语,有时候在旁人看来都显得口轻舌薄,但她却能一概无视,许是因为过去早已习惯,又或者在她眼中,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琐事。
“喂!你整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装给谁看啊?”
有一天,她在学院的一条小路上被几个女生拦住,那是本与她不同科系,却在学院中有着一定地位的校霸般的女孩。
而这种情况,她应该早就预料到才对,被麻烦的人盯上了,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跟你说话,没听见么?瞧你这幅模样,也没什么了不起么~教养这种事,你那空有地位的父母家人定然也没教过你吧?哈哈哈~”
她的目光一凛,听着这些本该无所谓的挑衅,心中逐渐产生了怒意。
当其中的一个女生见她一直默不作声,气不过地伸手抓向她时,整个人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了天翻地覆的震颤感,旋即便是传遍全身的剧痛。
看着被她抓住臂膀一把摔在地上的那个女生,其他几人本想上前,却被她一个凶悍的眼神瞪了回去。
“下次,再敢拿我的家人开玩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她的外语十分流利,说出来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那些人耳中,随着她放开那个不断哀嚎的女生,几个人很快地将她搀扶起来。
“你给我记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是在她背后传来的怒吼声,但听来不过像是鬼哭狼嚎般不予搭理的笑话。
学院北侧的绿林旁,有一块占地面积稍广的草地,不少学生会来此游玩散步,而对她来说,这处不算吵闹的地方,也是她时常喜欢来此看书放松的休息所。
至少在这个地方,能够安静地待上一会儿,好好放松一下学习带来的压力。
沙沙--!
有点异样的动静传来,她皱起眉,猛地合上书本,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明显是从她正背靠着的这棵大树顶上传来的,到底是哪个烦人的家伙在这种时候都要来打扰她?
哗啦---!轰---!
下一秒,她赶忙闪到一边,突然间掉下来的那团不知名的黑影令女孩警铃大作的同时,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那个手握捕虫网,身上满是树叶的青年。
“啊...痛痛痛!一个不小心脚滑了,真是失策!”
没等她开口,熟悉的华国语却先一步从青年口中传出,令她一时有些讶异。
“诶?啊!抱歉,没伤到你吧?!我在抓实验用的锹形虫,一个不小心脚踩空了,啊哈哈...”
面容端正俊朗的青年,在注意到她之后后知后觉地用外语说着道歉的话,那坦然而阳光的笑容,令她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没事。”
简短的回答,却让站起来的青年稍稍一愣,下一秒他笑得更加开怀起来:“你会说华国语?你也是华国人?哈哈~真巧,我叫郭风聆,药学系三年级,你呢?”
她眨了眨眼睛,对这个莫名自来熟的家伙显得更加不解,看他有些尴尬地挠着后脑,一副破绽百出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警戒心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聂绫月,金融商务系一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