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牧师
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是造访者的灯笼。
而造访者很少出现,只沉默无声带来硬如木板的咸肉,爬满蠕虫的面包,和冰冷的水。
狱卒瘦得像个稻草人,生着一张老鼠脸,无名无姓,不发出半点声音,耳朵似乎也听不见。唯有满脸敌意始终不变。
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味。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连个潲水桶都没有。
这里没有日升月落,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双脚被铁索锁缚,甚至无法在墙壁做记号。
睁眼还是闭眼,一切都无分别。黑暗中,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再也分不出睡着与醒来的差别。睡着的时候会做梦,他似乎听见黑暗中、隐隐约约的风声呜咽和海浪的拍击声,仿佛是神明在呼唤他清醒去战斗,迷离中他似乎听到海洋深处的淹神向他布告:“伊伦,我最尽职的仆人,你必须告诉铁民,‘鸦眼’不是我的选民,不是真正的国王,海石之位理应属于.属于”
醒来的时候,除了思考,无事可做。湿发伊伦终日祈祷,不论是睡是醒,甚至在热夜之梦中,他都在不停祈祷。
他的神在考验他。他必须坚强,必须真心虔诚。
他本希望维克塔利昂能在选王会获胜,然而众头领和船长们唾弃铁船长,而阿莎,巴隆最爱的女儿,淹神赐予她智慧和勇敢,却用女人的身体施以诅咒。他意识到,海石之位不属于维克塔利昂,也不属于阿莎。
他们应该联合,如果维克塔利昂可以娶阿莎,他们就能作为国王和王后一起统治铁群岛,这样就能令攸伦覆灭。
离开选王会后,伊伦在海浪声中醒悟,淹神一定是这么打算,于是他斗志昂扬。向维克塔利昂保证:“船长和头领们推举攸伦,但他是异端,我将前往大威克岛、哈尔洛岛、奥克蒙岛,乃至派克岛。去每一座城镇,每一个村庄布道。让所有人听见淹神的声音,不敬神者将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
他召开选王会是为了选出真正的国王。但那些懦弱愚蠢的人,被鸦眼的黄金和谎言动摇,在醉酒和胡闹中酿成大错,他必须解除他们犯下的错。
然而,在他开始执行他的大计前,攸伦的哑巴杂种船员们在一处石滩抓住了他。那些哑巴杂种一直在监视他,等待他,在荒僻的石滩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脑后被一记重击便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一开始,黑暗中唯一的声音是他的呼吸。直到某一天,他意识到自己被转移到了船上。
是宁静号!
在死寂中,伊伦意识到这一点。
这一天,在哑巴离开时,灯光陷入黑暗,世界再次成为一片潮湿,充满霉味和排泄物气味的黑暗。
然而伊伦刚刚睡去,攸伦便亲自前来造访。
伊伦从梦中惊醒时看到了他的梦魇哥哥攸伦立于身旁,手持灯笼。他看着攸伦将灯笼挂在墙上,给两个酒杯倒满酒,他听到对方说:“与我共饮,弟弟。”
攸伦穿着一件黑色鳞甲,如烟雾般漆黑,覆盖全身,却在对方身上显得轻轻便便,好似一件细腻丝绸。鳞甲的边缘是赤金色,随着攸伦的动作闪烁光芒,鳞片上各种各样的花纹清晰可见,钢铁上蚀刻着螺纹、符文还有神秘符号。
瓦雷利亚钢。伊伦一眼便知。七国上下没有人能拥有这么完好的一副瓦雷利亚钢甲。即便在四百多年前瓦雷利亚尚未覆灭时,这样一副盔甲也足够买下一個王国。攸伦没有说谎,他确实去过瓦雷利亚。
他的肩披猩红如血,眼罩也是红色皮革。
“我为什么在这里?”伊伦想着他的神与他同在,这给了他勇气,他强硬质问,“我们在向哪里航行?”
“往南,青亭岛,旧镇,为了征服,劫掠,”攸伦笑,“奉献神明。”
他疯了。伊伦想。他说:“我应该在铁群岛。”
“应该?”攸伦不以为然,“你怎么敢跟国王说应该?国王想让你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你想从我得到什么?”
“你有什么值得我索取?”攸伦讥笑,“若你不打算布道反对我的统治,牧师,你本可以继续在群岛侍奉淹神。”
伊伦强硬道:“放了我。以淹神的名义命令伱。”
“与我共饮。以国王的名义命令你。”攸伦一把抓起伊伦杂乱的黑发,将头往后扯动,然后把酒杯往他嘴里灌。流进嘴里的不是酒,而是某种又稠又黏,仿佛果浆的东西,每咽下一口,味道便随之改变。一会苦,一会酸,一会甜。还有仿佛腐烂的味道。他想吐,但攸伦抓的更紧,灌得更多。“很好,喝吧,牧师。这可比你的海水更甜美,里面的真相也比你妄想的神谕更真实。”
“诅咒你,攸伦!”
攸伦笑了:“如诅咒有用,我很想见证。但是很遗憾,弟弟。如果拔下每个诅咒我的舌头,它们可以铺满整艘船。”
伊伦朝对方啐了口痰。
但攸伦浑不在意,只高高在上仿佛神明俯瞰他:“今晚你的神会来找你,至少某些神会来。且看看我给你的真相比你妄想的神谕真实几分,弟弟。”
在重新陷入黑暗的禁锢中昏昏欲睡时,伊伦听见有人问:“你知道海底有什么吗,弟弟?”
他抬头,看到了早已死去的哥哥乌尔。
童年时,乌尔与伊伦关系很好。他们都被哥哥攸伦虐待过。两人经常一起玩游戏,比如手指舞。一次玩手指舞时,伊伦扔的斧头将乌尔的半只手掌削掉。
科伦公爵的再婚妻子,孩子们的继母派柏夫人带来了自己的学士,此学士坚持要将乌尔被砍掉的手指缝回去。而传统的处理方法则是用火烤、用海水浸泡来使伤口愈合。由于采取缝合的处理方式,乌尔的伤口发生严重感染,之后人们将其胳膊截断,但为时已晚。乌尔因感染死去,当时年仅十四岁。
而此刻,伊伦看到了哥哥乌尔站在那里。一只手又黑又肿,散发腐烂的恶臭。
“有淹神,”伊伦恍惚做出回答,“海底有淹神在流水宫殿等着我。”
乌尔摇头:“只有蠕虫,只有蠕虫在海底等你,伊伦。”
乌尔张口大笑,脸颊剥落,露出隐藏的眼睛。那眼睛血红,黑暗,恐怖。
是攸伦。
攸伦终于光明正大展示出他的血眼,从头到脚穿着黑如玛瑙的鳞甲,坐在堆积如山的烧黑颅骨之上,猩红血液从他身下流出,淌在他身下的骷髅头上,头顶是一片令人目眩的血红星空,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泣血的星辰预示结局,”他开口对伊伦说话,“末日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世界将破碎并重建,在墓穴与藏骸深渊,新的神明将会诞生。”攸伦抬手,一座黑色石碑拔地而起在他身侧矗立,他挥手,无数海怪,恶魔,斯芬克斯乃至巨龙应命前来,匍匐在他身前。“跪下吧,弟弟,”鸦眼命令,“我是你的国王,是你的神明,崇拜我,向我祈祷,我就举你当我的牧师。”
“绝不。不敬神的人将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
“呵,我为何要那个又黑又硬的石座?弟弟,再仔细看看我坐在哪里吧。”
伊伦抬头。如山的骷髅不见踪迹,头顶的血红星空和黑色漩涡仍在,但攸伦身下已经是一张黑暗王座,庞大、高耸、扭曲,由无数尸体和锋刃制成,上面滴着鲜血。
锋刃上挂着诸神的尸体。天父、圣母、少女、战士、老妪、铁匠,甚至陌客都在,他们身边还有各种异邦神祇:至高牧神和黑山羊,三颗头颅的三首神与苍白圣童巴卡隆,光之王和月之神。淹神也在其中,尸体绿色而肿胀,有一半被螃蟹吞食,与其他神一起腐烂,须发滴着海水。
伊伦惊恐尖叫着醒来,尿液正流经他的大腿。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梦,是黑色腐坏的酒引起的幻象。
这位淹神牧师到底精神不够坚韧,如果他再仔细看,还能看到更多。他若再仔细,会发现那些神明尸体上都有人的脸,而淹神的尸体上,那张脸属于他。湿发伊伦。
几天后,一个女人代替哑巴为伊伦带来食物。
她年轻、丰满而美丽,身穿青绿之地的贵妇服饰。在烛火下,伊伦莫名觉得她是他毕生所见最美丽的事物,恍惚间竟然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来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女人,我见过你吗?”他问。
“啊?”女人奇怪,“国王第一次让我来。”
他晃晃脑袋:“我是敬神之人,我命令你放了我。”
“这我做不到。但我给你带来吃的。粥和蜂蜜。”
女人喂食时,他问:“你是谁,船在开往哪里?”
“法莉亚·佛花,我将成为攸伦国王的盐妾,到时你我将成为亲人。”
他忽然意识到哪里熟悉了。这女人隐隐给他一种噩梦里‘少女’的感觉,即便七神是异教,但伊伦也知道她绝不是‘少女’,只是凡人。
他望着她:“快跑。他会伤害你,会杀了你。”
女人笑了:“愚蠢。他不会的,我是他的挚爱,他的盐妾。他爱我,给我礼物,给我丝绸和珠宝。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我。”她脸上带着甜蜜,一只手放在肚子上,顺着长袍向下抚摸,“我还怀有他的孩子。我会给他生儿子,好多好多儿子.”
“他有儿子。”伊伦惊恐起来,攸伦到底想做什么?“低贱的私生子和杂种,攸伦国王亲口告诉我,我的儿子的顺位将高于他们。他发了誓,以你的淹神之名发誓。”
伊伦为她感到悲哀。攸伦不是淹神的信徒,他亵渎神明!他说:“你必须给我哥哥带口信,不是攸伦,是维克塔利昂。你知道他是谁吗?”
女人后退开去:“知道。但我不能带信给他,他在盾牌列岛为国王迎战坦格利安龙王和提利尔,而我们在前往旧镇。”
伊伦几乎听不清她后面的话,维克塔利昂对抗坦格利安国王攸伦在用险恶的手段处理他,他死了吗?在龙焰下?
这一定是淹神在考验。牧师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教训。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淹神能救他,只有信仰能救他。
然而淹神的救赎没能到来,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鸦眼再次提着灯笼到来:“还在向虚妄的神祈祷吗,牧师?你的神能救你?”
“逝者不死,必将再起,其势更烈。”
“呵,”攸伦笑出声来,“你信这种好事会轮到你吗,死而复生,我的弟弟?要是我淹死你,你大概只会变成一个淹死鬼。诸神皆是谎言,你信的这位尤其可笑。一个苍白似人的古怪玩意,四肢破碎浮肿,头发飘散,脸颊被鱼群撕咬.多白痴才会信这样一个神祇?”
“祂也是你的神!”牧师愤怒,“他会在你死后给你好看,鸦眼。到时你会化作一只海底蛆虫,在海底蠕动爬行,以粪便为食,永世不得超生。有胆现在就杀了我,谋杀血亲,承受诅咒。我受够你的连篇鬼话。”
“杀了你有什么好处?同为科伦·葛雷乔伊的子嗣,你不能同我分享胜利的喜悦吗?”
“胜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你有一只海怪,你也守不住盾牌列岛,维克塔利昂不是任你戏弄的傻瓜,而且你在前往雷德温海峡送死,雷德温舰队会让你美梦破碎,低语湾就是你的坟墓。”
“呵呵,哈哈哈。”攸伦笑得眼睛闪烁泪光,但瞳孔中却满是阴寒和邪恶,“盾牌列岛算什么?维克塔利昂又算什么?雷德温舰队算什么?看来你见到了真相,却还是打不开眼界,仍旧愚笨如初啊,我的傻弟弟。”
“放开我!”伊伦用他最可怕的声音命令,“否则必将承受淹神的怒火!”
“淹神又算个什么东西?”攸伦说着,拿起一个石制瓶子,“看看你,吼这么大声,一定口渴了。来,再来一杯男巫的酒,好好看看世界的真相是什么,看得更真切一点。”
“不!”他扭头,试图反抗。
但攸伦拽着他的头发拧回来,将那些邪恶的液体灌入他口中:“你必须要喝。”
尽管他竭力咬紧牙关,却还是在要被呛死的本能驱使下喝了下去。
第二次的梦更加糟糕。
他看到铁民的舰船在被无数尸体填塞的血红海洋中破碎漂流,他看到他的哥哥攸伦坐在一张矗立在血红的星空下、血红海洋巨大漩涡中的黑石王座上,但此刻的攸伦已经不再是人类,更像是鱿鱼,一个由深海海怪孕育出来的怪胎,脸上满是翻腾的触手,十只长长的手臂扭曲蠕动着。他的身旁立着一个女人形状的影子,又高又长,令人生怖,苍白的火焰在她双手翻腾。
伊伦也梦见了大海,梦见了海水,他被海水灌入口中。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前往淹神流水宫殿的恩赐,而是让最虔诚淹神也能感受到的恐惧。海水淹没了他,却只带来了窒息和血腥。
他在恐惧的噩梦中辗转,在不确定是梦是醒中度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直到终于有一天,一个哑巴提灯来时另一只手里却没有食物,而是钥匙。
灯光刺眼,伊伦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有事情变化了,有事情发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