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那么近，连天帝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下一瞬间，少昊的脸从严肃变为微笑。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就更加的让人不自觉生出亲切感。若是旁人看见，必然以为这是一位俊俏多情公子，而只有常年跟在少昊身边的方沁，才知道这笑远比不笑危险。
    “请陛下恕罪。”方沁不敢起身，只跪在地上。
    少昊倒也不勉强，他放开手，似笑非笑，“你何罪之有？你为青儿和我所费的心，我都看在眼里。”
    “请陛下恕我擅离职守之罪。”方沁再拜，依旧没起身。
    许久，少昊不再回话，就那样任方沁跪着，而他则看着那开满荷花的湖。
    慕青支起窗棱，眼前便是窗外这一幕：君王高高在上，而一向骄傲而自尊的方沁，深深匍匐，跪倒在地。
    一跪一立的两个人就像是静止了一般，一动也不懂。
    慕青看了好久，万千思绪在心中——恐怕是自己连累了方沁。她早就不对少昊真实的性格抱有幻想，却总幻想着他厌弃自己，放自己自由。
    慕青此时才发现自己真的太天真了，。这样的一个人，在自己身上花了如此心思，却什么都还没得到，他能就那样放开手吗？
    眼前那站在湖边的人，早就不是曾经和她湖堤谈心、夜里赏园的方昊。
    不知道少昊对方沁帮助自己的事知道了多少，但是她不能让方沁有事。
    可是她用什么来保护方沁？慕青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悲哀。她所依凭的不也是少昊还对她存着那么一点依恋而已。
    慕青自嘲的笑笑，支起另外一扇窗，窗户吱呀一声，打破了那画卷儿似的宁静。
    少昊回头，这是他离开漪园以来第一次看到慕青。
    还是那个熟悉的清灵的少女，比初见时虽依旧清减不少，却已不是他离去之时那种令人见之心碎的模样。
    看到这样的慕青，少昊不由自主对慕青微微笑，极尽温柔，心怀感恩。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方沁，那种被欺骗和背叛的愤怒感，突然就消散了。
    方沁确实救活了一个将死之人，一个他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放弃的人。或许她的心已经不是百分百向着自己，可是慕青，在这个她陌生的世界，也确实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慕青依旧半掩着窗户，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少昊再次回她一个笑容，天真而灿烂，像是个年少清朗情窦初开的公子。然而二人目光碰触之时，却依旧只有少昊的满腔热血，就像是太阳对上了月亮。
    月亮是那么皎洁明亮，然而却是太阳也无法温暖的所在。
    可是，她还好好的，这就够了。看到慕青，少昊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意。
    他不介意她的冷，有时候他在想，或许就是她的冷打动了他——这世上从未再有一个女子，可以对他的身份视而不见。
    慕青依旧静静地看着少昊，一动不动。她在等，等待少昊放开方沁。
    许久，少昊终于将目光收回，转头对方沁道，“起来吧，好好照顾夫人。既然夫人爱花儿，你又擅长，便也不要跑远，就在这园子里每样种一点。以后等她到了天上，也同样请你去种花。她没有朋友，你多陪陪她。”少昊的声音温柔，和刚刚的冷酷判若两人，转瞬从威严的帝王变成了善解人意的“方昊”公子。
    方沁知道默默深吸一口气，自己算是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
    从少昊的话里，方沁听出来了，少昊是真的想要娶慕青。从前或许很难，但是现在已经不难——方沁也是回来的路上才得知，这些日子，少昊在天上才娶了妖界的贵族之女为妃。虽众神反对，但是此举能安抚妖界，同时又掣肘妖王。何况狐妖原本便是神族，勉勉强强也算说的过去。
    若是可以娶妖界贵族之女，又为何不能娶魔族公主？
    “你和慕姑娘是好朋友，你一定要将陛下又纳妃这件事告知她。”雷震天在回来的路上意外的很多话。方沁当时很意外，但是此刻，她想，或许这是少昊的授意。
    少昊对慕青，应该算的上的是一见钟情。在察觉慕青对少昊并无意之后，方沁以为他们会以慕青离开为结局，甚至觉得这样的安排才是最好的——毕竟，在她看来，一个努力追求梦想自由的女子，比一个在深宫宅院等待别人来爱的女子要幸福的多。
    可是，方沁似乎低估了少昊对慕青的喜欢。从一开始他的隐忍，他的故意不在乎，她就应该察觉到慕青的不一般。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开始这两姐妹住进园子里，少昊就已经在查他们的身世了——少昊早就得知，慕青是冥界的公主。
    而方沁极有理由怀疑，少昊离开这么久，娶了那妖族贵女，恐怕是在为接慕青回天宫做准备。
    慕青的信在方沁的怀中发烫，那是慕青自由的希望。从窗户可以瞧见她瘦弱的身影，方沁心想，若是慕青得知真相，是否还能活下去？
    毕竟她活下去的希望，便是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
    可是她面对的是少昊这样的对手，除非他愿意，慕青恐怕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方沁的心中纠结而痛苦。一边是对她和师傅有知遇之恩的天帝，有常年相伴的信任；而另一边则是无辜善良的少女，还有她从小便有的造福世界的理想。
    少昊再往前一步，将方沁扶起。此刻，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他也逐渐恢复了理智。方沁是他一手栽培，办事得体而利索，最重要是，到现在为止，依旧是忠心耿耿。
    “慕青其实是冥界出逃的圣女，现在整个冥界都在找她。若是她回去，也免不了永沉河底的命运。我知你也同情她，但是在做事之前，要好好想想，到底怎样才是对她好。跟着我，她可以尽情研究她的花花草草，冥界也会支撑下去。”少昊长叹一声，“你好好想想，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你自己的性命你或许不在乎，但是你师傅老了，你要好好思量。”
    方沁的后背隐隐沁出冷汗。少昊的话，既是顾念曾经的帮扶之情，却也是暗暗的威胁。
    然而关于慕青的去留，他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
    “臣知道该怎么做。”方沁低头。
    “你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也劝劝她。”少昊说完，转头再去看那窗户。可是他不知道，在方沁起身的那一瞬间，窗户就关上了。
    方沁不再多问，目送少昊和雷震天一前一后离开后，便前去看顾慕青。
    一到房门口，慕青便把方沁拉进去，然后将门关上栓好。一切停当，她满脸期待的看着方沁。方沁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少昊刚刚所说的话，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块破碎的陶瓷碎片。
    “你见到慕姐姐了吗？”慕青的眼睛晶亮。
    方沁深吸一口气，“是的，我运气好，刚好碰见她来找你。可是没说几句话，雷震天便找到了我们。慌乱之中，连这陶罐也打破了。”方沁说着，将那破碎陶片往慕青面前递了递。
    “那，慕姐姐没事吧。”慕青的第一反应便是慕云实有没有受伤。
    “自然没事，都没发现她。”方沁安慰道。
    慕青接过那块小小碎片，确实是她的小陶罐。她紧紧攥着碎片，眼中含泪，“那慕姐姐知道我被困在这里吗？”
    话音一落，两行清泪凄然落下。虽然她没能见到慕云实，但是在得知慕姐姐知道她所受之苦之后，就忽然觉得很委屈。
    “我都告诉她了，她说让你等。”方沁本来决意说更狠心的话，但看到慕青如此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将她所有的希望浇灭。
    “那你给她看我的信了吗？”慕青有些失望。
    “看了。她看了信，让我转告你，她如今新登魔王之位，一切百废待兴，又不敢开罪仙界。所以让你忍耐几分，等到她养精蓄锐，积攒力量，到时候就来救你。”方沁斟酌再三，不敢把话说绝。
    让慕青知难而退，让她自己放弃，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听到方沁的话，慕青沉默了许久，才幽幽吐出几个字，“慕姐姐说的也有理。只是，”慕青摊开手看那碎片，“我还有四个杯子放在桌子上，它们也都打碎了吗？”
    方沁其实并未见到杯子和陶罐，此刻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敷衍道，“是的，都碎了。”
    慕青听完，轻轻的“哦”了一声，仿佛是一声长叹。然后，她便不再开口说话。
    方沁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晚间，雷震天亲自送来了炸菊花和菊花鱼球，并几样清淡小菜。
    “陛下说，慕姑娘想吃菊花，必然是火气重。油炸之物要少吃，多吃点清淡的，才能恢复好。”雷震天从不多话，显然是在传递少昊之言，“但是姑娘若爱吃，这天下六界任取之。”
    这样的言语，算是一个天下的承诺。对于寻常人来说，不论男女，听到这样的话，大约都会有所反应而感触。可是慕青动也没动，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姿势，端坐在窗前小桌旁，并不看那菜一眼，对雷震天的话也置若罔闻。
    方沁轻咳一声，示意雷震天先离开。雷震天倒也配合，便走到院中站着去了。即便距离稍远，房间里的动静他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
    “慕姑娘，我还忘了跟你说。雷将军找到我之后，一直追问我为何跑到那荒山野岭之中，我只好说你想吃这山中的菊花和鱼。他倒是很细心，这菊花和鱼都是他亲自上街买来的，你还是尝一点，不然我的谎言就要被拆穿了。”方沁的话半真半假，慕青却看着她笑了。
    久违的在慕青的脸上看到如此灿烂的笑，可是方沁却从那笑容中看到了凄凉和绝望。她不由得担心，反思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可是，下一秒，方沁竟然真的拿起筷子，一样尝了一点。慕青此刻已经品尝不出这精心为她而备的美味到底有多好吃。她不想吃，她只想大哭一场。可是在这里，哭没有用。慕青告诉自己要坚强，坚持下去，慕姐姐便会来救她。
    “他真的是天帝吗？”慕青突然问道。
    方沁想说什么，却好像喉咙被哽住了。她努力整理好情绪，回答道，“是的，他便是当今的天帝陛下，少昊。”
    其实那一日，少昊出手救小来，慕青便知道了大概。
    只是此时才完全确定，“那么，”慕青抬头看方沁，“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早就知道，我不姓慕，姓摩吧。”
    方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默地点点头。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在这里看荷花，送我火晶石，又放我到西华山，然后又去找我，陪我去看慧心草……”慕青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似乎从未这么激动过。
    若是少昊在此，伤心之余，会不会有一丝感动，原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慕青都是记得的。
    “或者说，西华山的洪水，还有小来，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慕青的心仿佛被割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淋漓。她感觉到心中绞痛，头晕目眩，“哇”的一下，刚刚勉力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方沁又愧疚又心疼，她一个养花的，到底为何做了这般造孽的事情，
    方沁一边忙着收拾污秽，一边安慰慕青。
    方沁想，这般助纣为虐，一定会遭报应的。
    而下一秒，慕青就晕过去了。
    仿佛是被困在水中，又好像是被困在暗牢之中，慕青动弹不得。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摩保，被少昊沉入冥河河底；又看到魔界，慕云实整竭力抵抗天兵，周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流泪哭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将自己憋住了，然后梦醒了。
    睁眼是温暖的光，明亮却不刺眼。床边坐着一个人，模样俊俏，眼神温柔，正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那不是无忧客栈的方公子吗？
    慕青刚想开口叫他，问他为何在这里。又突然清醒过来。对面的人不是方昊，而是少昊，是那只手遮天的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