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晚风阵阵，青苇沙沙，星星点灯，月亮也慢慢往上爬。日月湖的水上，闪着点点亮光。不远处的小山，曾经只是一处湖中堤岸。
    那是什么时候？方沁好像有些恍惚不记得了。
    而慕云实却发现自己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素楝从房间整了汤婆子，还未走出门便喊道，“方沁姐姐，你拿着这个，暖和。”
    然而方沁却没有回音。素楝有些慌乱，她匆忙跑出去，才出门，便看到方沁的轮椅旁站着两个人——三个人。还有一人在远处。
    素楝的心被喜悦充满。她知道一人是虞瑾，一人是慕云实。她不仅为了和虞瑾重逢喜悦，也为了方沁心愿达成而喜悦。
    虞瑾首先看到了她，慢慢朝她走来。
    素楝也是看到虞瑾，才发现原来这些日子自己只是刻意让自己不担心。虞瑾渐行渐近，素楝发现自己的眼泪在眼中打转。
    她刚刚才以为，自己不在意他和慕云实是不是可以及时赶到。当他们真的赶到了，她却突然想哭。
    虞瑾走近，看着她，一句话没说，只轻轻拉了她的手。素楝举起手中的汤婆子，笑了笑，眼睛弯弯，眼角泪珠不小心滴落。
    虞瑾伸手将那眼泪擦掉，拉着她朝前走到方沁身边。素楝将汤婆子塞到厚厚的毯子之下，拉着方沁的手。
    方沁在颤抖。
    而慕云实在看到方沁的那一瞬间，便陷入了震惊。眼前的女子，再看不到一丝当年的风采。那样端庄聪敏、美丽大方的女子，已经变成了眼前垂垂老矣、瘦弱不堪的婆婆。
    她真的是方沁吗？
    方沁看着慕云实，感叹造物主对她的眷顾。这么多年过去了，慕云实除了变得更加稳重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因为岁月，她变得更有一种成熟大方的美。
    “你想见我？有话对我说？”慕云实开口道，声音平静而温和。
    其实，就在刚刚，他们找到这漪园的时候，慕云实还在心中盘算着，若是见到这故人，一定要质问，当年他们到底将小藜怎样了。
    可是真的见了面，却无法将这遗憾的怨气发泄到这样一个老者身上。何况，当年到底如何，和方沁是否有关系，都未可知。
    楝坐在方沁身边，始终拉着她的手。虞瑾用灵力为方沁延续力量，慕云实站在最前面，吹着夜风——她需要清凉。
    连摩荑，也自觉在房间为大家搬来了凳椅。四人面对这小小的日月湖，随着方沁的叙述回到了那年的梧州。
    “是的，有些话只能当面跟你说。”方沁缓缓道。
    那一年，化名慕青的小藜为了救小村里溺水的小来，冒着大雨回到了漪园，求方昊救小来一命。
    方昊在那时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救了小来，却也最终困了慕青一生。
    一开始，慕青绝食抗议。但是不知为何，少昊得知了慕青的真实身份。当即便以魔界和冥界两界前途为要挟。若慕青死去，那将会有无数魔灵和冥灵为他们陪葬。
    当时冥魔两界确实都遭遇着极大危机，慕青被拘在这小小园子，无法得知世外真相，加上年纪小，几句话便被唬住了。可是，她只喝水，却依旧坚决不吃东西，也不肯迈出房门一步。每次都只隔着窗户，痴痴的看着窗外的荷花，经常一站就是一天。
    一开始，少昊也好言相劝。站在窗外说一些好听的话，山盟海誓，许诺美好。
    可是慕青并不为所动。
    眼看着慕青一天天衰弱，有一日少昊硬闯入房间，见到慕青瘦的皮包骨，吓得连连后退，从此便也不常来。
    方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要说内心深处，她是同情慕青的。就在少昊连续一月再未踏足漪园之后，方沁觉得或许慕青从此便可得自由了。
    于是她开始劝慕青进食——她如今全靠水里悄悄放进去的经过处理的甘露存活。方沁一直不断地跟慕青说，活着才有希望，每日竭力让那荷花开得更艳，给慕青生的希望。
    或许是因为少昊不再来纠缠，又或许是因为方沁的劝说，慕青开始吃东西。方沁大喜，她是养花养草的，更加见不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枯萎死亡，甚至是这样一个和她有着一样理想的女子。
    方沁请来医者给她看病，随着二人相处越来越多，方沁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慕青逐渐敞开心扉，渐渐有了初见时候的样子。可是慕青也清楚，方沁对她再好，没有少昊的允准，她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园子。
    若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将她从这里救出，那就只有慕云实了。少昊在要挟她的时候，告知她慕云实早就抛弃她了，回去魔界当魔王了。
    然而慕青自然是不信的。她们是发过誓共过生死的姐妹，她的慕姐姐是她生命中的“高个子”，怎会丢弃她不管？
    于是，在和方沁建立了一定的信任中，她提出想要出去走走。方沁自然是不许的，上次她们姐妹说要出去走走，便一去不复返。虽说现在少昊不来了，但是君王心不可测，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便回来找慕青了。
    于是慕青便说，想要方沁替她送一封信。
    方沁犹豫了，可是当她看着这样纤细的、瘦弱的少女哭着哀求她之时，她的心便动摇了。可是将信送到魔界，少昊必然知晓。
    “不必送到魔界，送到西华山我从前住的房子就可以。”慕青是如此聪颖，一眼就看出了方沁的犹豫。
    方沁不好再推辞，于是便答应了，只是这日子要等到合适的机会才行。
    慕青只要方沁答应她便好。在这里被禁锢的日子里，慕青也逐渐学会了等待和忍耐。
    而方沁也趁机劝她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慕青心中对慕云实的信任和期待，点燃了她生的希望。从那时候，她彻底恢复了正常的饮食，也爱到院子里走动。渐渐地，慕青恢复了往日的健康模样，除了眼底的那一点哀伤，她又变成了刚刚来漪园之时那般可爱玲珑的少女。
    而这距离上次少昊来此地已经足足有八个月了。不仅是方沁，甚至是慕青自己，都觉得这少昊当初只是心血来潮，早就厌弃了这漪园里渐渐枯萎的女子。
    甚至，方沁还得知，少昊才又刚刚册封了一个天妃。
    于是，方沁觉得时机已到——她对于慕青的遭遇从来都是充满同情的。况且不过是送一封信，又是去那荒山野岭，必然是不会有人发现。
    于是，那一日，方沁便找机会回到了西华山脚下慕青曾经住过的山村。
    山村虽说经历过天灾，但是经过大半年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了生机。她按照慕青的提示，找到了慕青和慕云实曾经居住过的房子。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房子并没有任何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桌子上满是灰尘，房间里的角落甚至都生了蛛网。方沁试着在村里找到慕青熟识的人，然而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住的是谁。
    也不过才过了大半年而已。
    甚至连慕青拼死救下的小来，也不见了踪影。山村里的孩子见到方沁，只觉得好奇而不害怕。当问到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小来的孩子时，纷纷摇头。
    孩子们似乎并没有骗人。
    当方沁追查到这里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阵阵发凉。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判断错误了——少昊若真是不在乎，早就忘了慕青，又何必急着去抹平她曾经的踪迹，将她的退路完全堵死？
    此时，方沁心中对天帝的畏惧早就战胜了对慕青的同情。但是，她内心本质的善良却让她无法就此放弃——慕青生不如死的模样，她实在不愿再看见。
    就在犹豫之时，方沁想起慕青最后交待她的一句话，“沁姐姐，若真的寻不到人，便将这封信放在窗台上的陶罐下。我相信慕姐姐肯定会来寻我，若是放在那里，她一定会发现的。”
    方沁想要这么做，虽然说不定此时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报告给了少昊。但她依旧心存侥幸，还是想帮慕青办了这件事。
    这样，当她看到慕青时，才不至于被愧疚所折磨，她也才能安心做自己的事情。看着慕青消沉下去，就好像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花朵慢慢枯萎一样——这是她绝不能忍受的。
    少昊只吩咐她好生照顾，却没说不允许她将一封信放在这无人问津的房子里。
    而当方沁终于重新来到那草房子时，雷震天正站在门口等着他。
    方沁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庆幸自己将那封信藏在身上而不是拿在手上。
    雷震天和少昊从少时便形影不离。
    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就代表少昊应该在不远处。
    “仙子，天帝陛下让我来寻你。”雷震天似乎在面对除了天帝之外的任何人时都是没有表情的，当然方沁也不例外。
    不过，方沁知道雷震天只是忠诚，心眼并不坏，甚至他可以算得上善良。
    “慕青姑娘这几天食欲不太好，特别想吃炸菊花和菊花鱼球，特意提到了这山中野菊。我想她肯定是怀念曾经在这里的时光，便想着过来采点菊花，再看看这里是否有旧物，带回一两件也可解相思之苦。”方沁镇定自若，她早就想好，若是少昊问起来该如何回答。
    “仙子请便，”雷震天说着，便让开位置，方沁便进了屋。然而，她在房内绕了好圈，也没有找到慕青所说的那个陶罐。
    雷震天站在门外，方沁知道，他要看着自己回去。若是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必然会起疑。而怀里的这封信，若是被他们发现，那以少昊的脾气，自己和慕青都活罪难逃。她最后一次在慕青所述的窗户边查看，依旧不见那陶罐的影子。却意外在桌子角，发现了一块陈旧的陶瓷片。
    原来，这罐子早被打碎了。
    方沁感到一阵悲伤，为慕青，也为自己。
    她将那碎片拾起，正准备出去，而雷震天也正好进了屋。
    “慕青姑娘想要她从前用的陶罐，可是看来应该是碎了。我将这碎片带回去，也算能较拆了。”方沁举起碎片给雷震天看，雷震天似乎不置可否，却未加干涉。
    方沁走出房门，将门关好。老旧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山中，显得格外的凄凉。
    雷震天见方沁出来，便朝屋后通往山林的路走去。
    “去哪儿？”方沁问道，这不是回漪园的路。
    “采菊花啊。”雷震天一字一顿。
    方沁有些讶异，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跟在雷震天的后面，找到山中的野菊，一人抱了满怀。
    依旧是雷震天在前，她在后。依旧不是回家的路。
    方沁不再问，只跟着雷震天走。
    原来是到了山间的小市集。早市早就过了，市集上门可罗雀，卖货的农户也快收摊了。雷震天在小小的集市中转了几圈，买了一个陶罐，粗糙的质地，竟然和那碎片有几分相似。
    还有一条鱼。
    “不是要做菊花鱼球吗？这里的鱼想来更合口味。”雷震天蛋语气淡淡，可这却是他和方沁除了公事之外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自然是合慕青的口味。
    雷震天这不同寻常的表现更加使得方沁确认，少昊对慕青并非一时兴起。至于为何没来漪园，眼前之人或许可知。
    “雷将军可知，为何陛下这么久未曾过来漪园？”方沁问道。
    而雷震天却未曾回答。
    方沁未曾追问，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回答。
    二人回到漪园，少昊独自一人站在院子中，看到方沁的身影，便主动朝她走来。
    看来他是专门在此等候。
    方沁叫了一声“陛下”，和往常一样微微屈膝，以示尊敬。可是少昊却未曾像以往一样，亲切甚至微笑的让方沁起来。
    短短的几秒钟，方沁仿佛过了好几年。少昊不说话，只是微笑的看着她。
    方沁立刻跪下，扑通一声，伏拜在地。
    帝王的愤怒，从来都是不露声色。
    又过了一会，就在方沁以为，少昊会将她发落之时，他却走向她，亲手将她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