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确实早晚还是会凉一些,白天和山下一样能明显感觉到炎炎烈日,但一入夜山风便驱散了恼人的暑气,所以夏日寻找一处风景秀丽又不险峻的山林避暑才会成为那些高门贵户几乎司空见惯的生活雅趣,京畿周围不少山上都有贵胄高官的别业,别处看来大抵也是同样。
季熠最初找西雷山落脚多半不是为了避暑,不如说以西南的气候来说,哪里都避不了真正的暑,想要远离湿热的环境唯有向北去,但若不离开西南,住山林也不过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但无论怎样,能在这样的季节置身于清幽的温泉中,又有凉风吹散脸颊上久久不退的热气,已经算得上是个称心惬意的假日了,此刻便是有山珍海味的宴席在等着他,谢观南都是不愿意去的,当然他也不否认,能毫不犹豫地拒绝美食也是因为眼前就有秀色可餐,他不必舍近求远。
季熠把他蒸好但又放凉了的小食和谢观南收到的那两个粽子一起放在托盘中拿了过来,然后他也脱了衣衫下到池子里,已经过了晚饭的点,他们也懒得上山,所幸还有这些东西能果腹,虽然对于过节而言略显简陋,可比起上山和众人一起热闹而减少两人独处的时间,吃什么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粽子已经被剥去了外面的粽叶,不过季熠还是先拿了他做的东西送到谢观南的嘴边:“粽子是苗家那俩小子拿了给你的吧?闻到药味就知道是苗姑包的了,你先吃个甜口的,再吃粽子的药味就不明显了。”
其实谢观南没有那么怕药味,但他喜欢看到季熠献宝一样做东西给他吃、还期待着夸奖的表情。
那看起来像是频婆果但个头却明显小很多的果子,被挖空了中间的果核部分,填上了似乎是瓜子一类的果仁馅儿,池子边虽然只挂了一盏灯笼,还是能看出那些果子红艳艳的、被料理得很好看的样子。谢观南直接从季熠的手中把果子咬了过去,尝到滋味后确认了作为容器的果子应该是李子而非频婆果,难怪是这么小的个头。
“已经是李子的季节了?”咽下嘴里剩的最后一点,谢观南咂摸出了里面还有蜂蜜和甘草的味道,季熠选的李子带有一点酸味,和馅儿里的枣泥、瓜子、杏仁儿还有松子的香味配合得很巧妙,蜂蜜的甜味只在果子表面,这一口从里到外的口感十分丰富,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但他还是故意问:“怎么你回来不做饭,却做了这个?”
“我倒是想做的,你没给我留时间。”季熠把托盘搁在池子边上,自己也拿了一颗李子含在嘴里,然后凑去谢观南身边挨着,伸手去摸到了他腰上还轻轻揉了几下。
“哦。”因为傍晚在厨房先撩拨的人是他,所以谢观南自觉有些理亏地放低了声音,吃得简单些他并不在意,但把你情我愿的事说得好像是他霸王硬上弓似的他就有点不乐意了,喃喃嘀咕了一句,“谁知道你要这么久。”
“觉得如何?”季熠拿了托盘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解解嘴中的甜腻。
谢观南心跳短暂地加速了几拍,侧过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季熠,床笫之事当时的意乱情迷也就罢了,谁家正经人还会复盘讨论的?待看到季熠的眼神瞥向托盘里剩下的果子,才意识到是自己会错意了。可这会儿他被那只比池水还温热的手掌把腰都摸软了,想着怎么把自己惊愕的表情掩饰过去,没留神腰一塌往池子里又陷下去几寸,要不是季熠眼明手快捞了一把,谢观南恐怕得呛一口水。
“怎么了这是?”季熠自然不知道这电光火石之间有多少心思在谢观南的脑中转过,他只是把人又圈紧了些,借着昏黄的光不错眼地看着面前两个月没见到的人,“我头一次做甜食,方子倒是苗姑之前给我的,观南给点评点评?”
“有点酸。”谢观南不回答他怎么滑下去了,倒是难得地没给季熠面子,指着那果子说,“馅儿不错,但这李子不怎么样,季大厨也有走眼的时候?”
“嗯,是不太好。”季熠也罕见地没有因为谢观南给了他低分而表现出失落,反而笑了笑,眼神中还有些欣慰,“这是‘雏鹰堂’的孩子们种的,拢共没几棵树,镇上的土壤和光照也不太理想,最初就是让他们种着玩的,但这是第一次结果,他们摘了特意给我留着的。”
谢观南本来就奇怪,季熠虽然会做饭,但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甜点给他吃,之前以为是这人心血来潮想炫个技,他才故意挑了个和手艺无关的小刺,这原是为了打趣逗季熠的,没想到他搞了那么繁复的馅儿倒是为了这几颗不太上品的李子。
季熠不怎么把善堂经常挂嘴边,但逢年过节、四时节令他都会派人或亲自去善堂送东西送钱,这事谢观南也亲见了几回。善堂的孩子们能想到把种的果子留给他,想来一定都非常喜欢他,而他明知道果子不够甜还是想尽办法做成了更好入口的甜食来跟谢观南分享,光是这份心思已经值得满分了。
“你是从栖霞镇过来的?”谢观南还从季熠的话中听出了这层,水果并不耐放,必然是他才带上山来的。
“想去找你,但到了镇上又觉得这样去见你,好像是在逼你,所以我就去善堂看了看。”季熠并不回避这个话题,只是收紧臂弯把谢观南搂到了胸前,眼神愈发专注,语调也更温柔了些,“若是不去镇上绕一圈,倒是能让你一到山上就看到我在等你。”
所以他俩这是跑岔了?不对,谢观南算了算时间,季熠若是从西雷山去栖霞镇,他们应该会在官道上撞个正着才对,若是错开了,那只能说明季熠是别的时间或从别处去的栖霞镇。
“你这趟下山到底去哪儿了?”谢观南也不绕弯了,他能想到的去处就那么几个,还不如直接问季熠,“去了皎州吗?”
两个月没有见面,甚至也没有只字片语的信儿,他们本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真当他们面对着面看到对方,却很难只想着那些需要找出答案的事情。就像悦知风说的那样,他们这个年龄相遇的话,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语言,只要是对彼此有吸引力的两个人,在热烈的情感面前,被点燃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谢观南能这么快就从小别后的情热中抽离出来,已经是理智过头的表现了。
“不是,我去的江南道。”虽然对于谢观南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他有点哭笑不得,但一想到他们又能挨着彼此像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说到哪儿算哪儿地谈天,季熠觉得这个端阳节已经够美好了,“春试之后,很多事情就不再受到掣肘,镇南都护府清剿安南细作也告一段落,后面的事情会直接交给京城的人去收尾和处理,我去皎州也做不了什么。”
“那你之前又说曹豫想让我去见见容霏?”谢观南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些介意的,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足以帮到都护府,也不认为他真的对容霏有什么影响力,但是如果曹豫和季熠觉得他有这个能力而他没有去出这份力,他还是觉得有些抱歉的。
“嗯,如果你当时答应了,我自然会陪你过去。”季熠笑着吻了吻谢观南的嘴角,像是安抚又仿佛单纯只是想触碰对方,“但你看起来并不想过多参与到这些事中,那就让曹豫他们自己去解决问题。”
原本容霏和都护府的事情就不是谢观南分内之事,他要是去帮忙那就是看在季熠的面子上纯纯去打白工的,季熠说他去是情分,不去也是本分,所以谢观南不用因为没走这一趟而有什么负担,要是都护府因此就办不成这事,那也该责罚都护府办事不利,无论如何都怪不到谢观南的头上。
“你可真现实。”谢观南咋舌,但季熠说的确实是大实话,这天底下每日里会发生多少事,有谁没谁,太阳第二天照常升起,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产生多大的改变,尤其是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之前都护府暂缓进程也是为了春试前后的维稳,不给京城造成太大的治安压力,按照他们掌握的情报,只要能稳住整个考期,之后要收网抓人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都护府并不需要季熠或者悦知风去亲自指导监督,若非关系到疫情和两位王爷的安危,曹豫都不会往戎州特地跑那么一次。
谢观南点点头,他也明白,季熠和悦知风所在的位置太高,高到了在他们眼中,只能看得到整个事情的大走向,而事件中的个体、牵扯到的每一个人,都渺小得仿佛虫蚁。这并非是他们的态度,而是他们所处的位置决定的,就算季熠或悦知风重视所有人的存在,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这些事是谢观南在戎州这一程和之后这两个多月中慢慢体会和认识到的。
“你之前说西南学子会得到补偿,果然皇帝前阵子就说要在秋季开恩科了。”错过了春试的西南考生,不用等待一年或者两年,而是在半年后就能有第二次机会,这已经是皇帝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弥补了。谢观南好奇地问,“你去江南又做什么?”
之前以谢观南的猜测,季熠就算不在皎州,也应该是去陇右道看望悦知风,因为睿王的病直到他们在戎州分别时,还没有什么起色,只是暂时稳定而已。
“董危素和白叔隔几日就会给我来信,老师的情况虽没有明显好转,但也没有恶化,一切尚在控制中。”季熠知道谢观南担心这个,于是简要地说了两位大夫对悦知风的治疗打算,“他俩信还是分开发的,都写得巨细无遗,总之就是一个施针一个用药,全天盯着老头呢,你不用担心。”
董白两人合作已经代表着本朝现今医术的最高境界,听到这话谢观南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再不放心的,那就只剩另一个问题:“江南道往返这里一次也要近一个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去那儿了?”
“南北运河经历数代开凿、疏浚和整修,虽然已经规模很大,但每年夏季还是会有些地方遇到洪峰,所以夏季之前,江南各地都会做一些预防水患的工程。”季熠解释了一下,运河对于本朝将经济重心南移起到的决定性作用,正是因为先帝在大一统之后有意要平衡全国的发展态势,才会特别注重江南的治理,这和今上要改制春试的出发点是殊途同归的,“二郎微服南巡,我趁这个机会去见了他一面。”
所以季熠是抽了这两个月的空去见了次皇帝?谢观南不禁扫了他一眼,若是他俩这阵子没有分开,去江南的事这人会主动跟他提么?
“你想见他我不会阻止,但我不会把见他当作一件非进行不可得事放到你面前来让你选择。”季熠为了方便剥完粽子还顺便切成了适口的小块,免得粘米吃起来狼狈,他拿了支竹签插了块粽子递给谢观南,笑得坦坦荡荡,“他虽是我的亲人,毕竟身份摆在那儿,若是会让你不自在,也不是非见不可。”
谢观南轻笑,他们在说的可是这天下共主的九五至尊,不是在市集摆摊开铺子的小老百姓,说什么想不想见,倒好像主动权都在他手中似的。
“可别拿我做幌子取笑了,你这么急着找机会同他见面,总不会是商议治理水患的事吧?”谢观南从季熠谈都护府的事里就能判断出,什么程度的事情在季熠心中能排到怎样重要的位置。皇帝南巡可能确实是来视察江南水利或水患防范的事宜,但与季熠见面必定不为这些。能按部就班的事有百官各司其职,需要季熠与皇帝当面说的肯定是更要紧的事,当然也不会是见不见他谢观南这样无足轻重的事 ,“你把老师生病的事告诉你弟弟了?”
季熠轻叹了一声,谢观南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但季熠说不说,也不影响皇帝知道这事,因为太医署的奏报早晚也是要呈上去的,这并不是可以隐瞒多久的消息。问题并不在于皇帝几时知道,而在于他会如何应对。
“你也早猜到了吧?”季熠在水下捏了捏谢观南的手,“二郎要收回西南三道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