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是真的被季熠养刁了胃口,也养成了一些坏习惯,谢观南已经不知该如何接受因为那个人而收到“失望”这件东西的事实了。他以为自己迈出第一步,跟着只要他不回头、不后悔,一直往前走,必定所求皆有回应。因为一直以来只要是谢观南希望的,但凡季熠能做到的,他就从来没有落空过。
但这次不一样了,谢观南走出那一步了,不止如此,他从栖霞镇追到了西雷山,可季熠并没有在这里等着他。谢观南这才意识到,他们相识以来的一切顺心顺意,其实都是因为季熠在持续主动地付出,他所有的“习以为常”并不都是“理所当然”的,而他已经变得只要得不到最快的应答,就会感到失落。
在榻上懒懒地翻了个身,谢观南让整个后背对着窗户,这样屋后林子里的风吹过来些便没有那么热,后背凉快了整个人也更舒服些。他身上干爽的夏布新衣原本与皮肤相贴的触感应该是比丝或棉要略硬一些的,但不知准备这些的人做了什么处理,穿在身上却完全不觉得有预料中的那份粗糙感。
谢观南和季熠的身材除了身高,其他倒是相差无几,他也不确定这身宽松的家常服到底是季熠的,还是为他准备的,因为之前他俩偶尔也会混穿衣物。若是为他备下的,那么这份舒适合身就很正常了,但若是季熠的……谢观南不禁笑了下,他怎么会觉得这会儿要是穿了季熠的衣裳,心里还挺开心的呢?就好像那人在这里,就在他身边一样。
本来以为脑中这停歇不下来的胡思乱想会赶走些困意,即使身体很累也不会那么快睡过去,但是谢观南失去意识得比他自己想得更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身上一点微弱的触感让谢观南呢喃了一声,他感觉到有什么很轻很柔软的东西覆盖到身上,他下意识伸手把那层几乎盖到他脖子的东西往下推到了腰间,迷迷糊糊喊了声“热”。出了这个声后又过了不久,他微微沁汗的脖子便感受到一股恰到好处的微风,舒服得他很快又舒展开五官、踏实了下来。
谢观南想起来,之前在戎州他还跟季熠提过,端午是想回西雷山来看看的。一来是要试试夏天泡温泉的感觉,二来他当真是对季熠说的那种叫“绿绒蒿”的花有些好奇,听说它的花季刚好就是差不多这个时间,便也想来碰碰运气,看是否真能遇到花开。
“你端午才一两天的假,那哪儿够?我在山上十几年也不过看到它两三次。”季熠趁机嫌弃谢观南的假期太短,但是想像之前那样在山上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样的机会恐怕一年也难有一次。若不祭出齐王的身份,谢观南平日里是不可能有时间陪着他四处跑的,但他也只敢顺着谢观南的话偶尔抱怨那么一两句。
“就是要在一两天的时间内看到才能算运气啊。”谢观南不是相信绿绒蒿会带来好运那回事,但是季熠说过那花很漂亮,他是希望可以亲眼看一看能得到季熠称赞的美景,“所谓的一期一会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如果这次看不到,就等来年,也算是我和西雷山有了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那你也要记得和我的约定。”
谢观南笑起来,他和季熠的约定可不止一两个,他们看过的景色和尝过的时鲜都约好了要在来年重温,他们错过的季节也都约好了要一起编织新的回忆,他们约过一起跑马、一起泛舟、一起去所有没有去过的地方,所以谢观南眨了眨眼,看着季熠故意问:“哪个约定?”
“每一个。”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谢观南有些想不起来了,奇怪,他分明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怎么这样要紧的话居然会忘了?他没有答应季熠吗?为什么?是因为不敢吗?最初那个觉得只要他还喜欢季熠,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的人,不就是他自己么?为何现在对于季熠向他讨要一个承诺都变得踌躇起来?
谢观南的耳畔仿佛又出现了悦知风的声音,老师说过,他不会调侃和嘲笑任何一份感情,哪怕它是莽撞的、年少而天真的。
可悦知风又说相恋是一件很容易发生的事情,因为寂寞、因为需要陪伴,因为美好的容颜或是在一个刚好的时间发现了某种共同的感受,都会让人觉得或许遇到了最爱的那个人。
“但是观南,就算你们找到了成百上千个共同喜好,也不意味着你们看待这些事的角度是一样的。”悦知风并不会武断地否定什么,他只是把他知道的说出来,然后让他面前的年轻人自己去做选择和决定,“不管你们做什么决定,第一,我希望你们对自己和彼此都是坦诚的,第二,哪怕失败了,也要有面对和纠正的勇气。”
每当悦知风说这些的时候,谢观南就会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腾空在山顶云巅,有一种置身虚无的不踏实感,悦知风则更是站在一个比他还要高的位置,所以悦知风总是能更客观和完整地看到他的处境和心情。
谢观南需要承认的是,他和季熠那段时间的相处,确实就如悦知风所说,他们感觉不到对方身上有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也会被刻意忽略,他们总是更在意彼此在对方身上找到的共同点,总是一次次因为那种契合感而兴奋,直到那些刻意也无法视而不见的东西出现。
他越是想要找出让那些东西不影响他和季熠相处的办法,就越是会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点一点远离对方,他们都像是踩在云端,努力想要向对方靠近,但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地,所以谢观南的心才越来越慌,以至于他开始渐渐失去了坦诚面对季熠的勇气。
谢观南觉得身体好像突然从高处往下跌落,他猛地睁开眼、察觉到刚刚自己竟是沉沉睡了过去,若不是这一下,他还以为他只是短暂地在闭目养神,但扭头往背后的窗外看了一眼,天色都有些暗沉下来,显然他这一合眼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入夏了日头渐长,他一时判断不出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起身时发现胸腹这里被盖上了一张薄被,手边还摸到了一柄藤编竹扇,他都不记得在这屋子里见过这两样属于夏季的东西。一定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人过来了,是下山给他送饭的苗姑还是折返的薛暮呢?
谢观南下榻去推开房门,闻到了从小厨房飘来的柴火味儿,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于是朝着厨房方向一边喊着“苗姑”,一边走了过去。难得过节苗家母子能团聚几日,他还让人特地下山来给自己做饭,谢观南挺过意不去的。
确实有个人影听到了谢观南的声音从厨房走了出来,可那高挑的身形并不是苗姑。
就算是逆着光,谢观南也能一眼瞧出那人眼中的笑意和缱绻,他脚步比脑子动得还快,三两步就冲到了对方跟前,直接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摸到了、搂在怀里了,才敢确定这不是他的又一场梦,季熠就在他双手能触碰到的地方,不在山巅云端,是在一个能让他觉得踏实的距离中。
默契的亲吻取代了别离又重逢后原本可能出现的尴尬寒暄,直到暮色映红了两人的脸颊,他们才看着对方被吻到显出了润红色泽的嘴唇,对视着笑出来。
“他们说你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你说过想在端午看绿绒蒿的。”相对于谢观南看到他的惊喜,季熠还多了一些如愿的欣慰,“但是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季熠牵起谢观南的手,拖着他一起去厨房,灶上架着蒸笼,此刻正冒着热气,厨房有些闷热,所以季熠绑着襻膊露着双臂。他过去把笼屉从灶上搬开之前还提醒谢观南不要靠得太近以免被蒸汽烫着。
“你回来怎么不叫醒我?”谢观南站在季熠的身后,他在厨房一向老实。
“看你睡得那么香,不舍得。”季熠迟疑了一下又说,“能睡是福,只是莫要贪凉,山中早晚还是比山下凉一些的,睡在窗边容易着凉。”
谢观南从身后去搂住季熠的腰,不肯放松的手劲儿让对方不得不把那笼屉暂时搁在灶台上,腾出双手来应付他,免得把好不容易蒸完的东西给砸了。
“谢谢。”谢观南想,在说所有其他的话之前,他得先说这句感谢,为了他睡梦中那份不安被消融,为了那张怕他着凉的薄被,为了挥走他颈间汗水的竹扇,还有……
谢观南在季熠回身再次抱住他时先吻上去,他的绿绒蒿,其实早就已经盛开在他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