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点点滴滴,已随时间的长河流去,做不了任何改变。
黄雅婷凝神看着手中的水杯,贝诗媞挨着她坐在一旁。
她们以前从来没有挨这么近并排坐着。
沉默了太久,贝诗媞主动开口:“妈,我很高兴,嗯……很高兴你能为了我做出改变。”
第一次,贝诗媞第一次在同母亲的相处中主动打破沉默开口说话。
黄雅婷苦涩地牵起一丝笑:“妈妈以前,算了,不说以前了。”
黄雅婷顶着酸涩红肿的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宛如涅盘重生的女儿:“变了,变得自信了,更漂亮了。我经常看你和朋友们的视频,你唱的歌,你写的书。很棒。”
贝诗媞忍不住又落了泪,忙抬手拭去。
黄雅婷很想抱抱女儿,可又有些胆怯,便忍住了。
“诗……媞。”她有些艰难地唤了声女儿的名字,嗓音发颤。
“嗯。”
“对不起。”
贝诗媞笑了笑,摇了摇头:“妈,都过去了,我们说好了啊,重新开始,不说以前了。”
“电话上说的,不算。而且,”黄雅婷正了正身子,“我也欠你的朋友们,还有你的老师一句抱歉。”
贝诗媞微愕。
看着妈妈的眼睛,眼底清明,一片认真和诚意。
太好了。
妈妈真的不一样了,太好了。
这是她想要的妈妈。
这正是她从小渴望的、幻想的妈妈的模样。
黄雅婷做菜并不好吃,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用心地为女儿做一顿饭菜。
每一道菜都是努力学着杜子娥的视频做的。她觉得,与其学别的美食博主,不如直接学杜子娥的,自家女儿应该会喜欢杜子娥的手艺,她哪怕能学到二分也好。
直到母女俩要上桌吃饭了,贝建行还未从房间出来过半次,连出来上厕所都没有,房门紧闭。
黄雅婷心里有些难受。
丈夫虽然从未提过离婚,但也从未当她是妻子。
不过……黄雅婷过去也从未当贝建行是丈夫就是了。
黄雅婷已经改变了自己,并深谙不要妄图改变别人的道理。
沙漏机构的心理辅导员教导过她,如果你想去改变一个人,并试图付诸行动,那么你将收获一个仇人。
任何人或多或少都存在着逆反心理,这与所谓的青春期、叛逆期皆无关系。
当一个人遭受他人的干涉和否定时,自尊心便会因此受挫,无论程度大小,这都是令人感到糟糕的感受。
也许有涵养的人能把不舒服的感觉及时压下,表现得平和、谦逊。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表面上的退让,并不代表心里真的认同。
当你觉得某个人的某个方面是错误的,想要去纠正它,那么你的任何行动都不会让对方觉得舒服,因为对对方而言,你的纠正都是带着恶意的。
你在以你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你以为的善意,在别人眼里就是满满的恶意。
大部分时候,谁也不会觉得自己错了,又凭什么去接受他人莫须有的批评指正呢?
人们在幼年时期乃至成年以前所受到的教育、指正甚至是批评、责备已经太多太多了。
成年之后,谁不希望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和自由,谁还会心甘情愿接受他人的管束?
你要改变我,你凭什么要改变我?你所认为的正确的样子,又不是我所希望的。凭什么我要为了满足你而改变自己?
——这一定是贝建行心底的声音。
也是很多人心底的声音。
要想改善关系,打动别人,不应自以为是,而是应怀着真诚与善意。
尊重、理解,才是最好的润滑剂和粘合剂。
黄雅婷思索良久,拿了一个大盘子和一个碗来。
碗用以盛汤。
黄雅婷不知道贝建行的食量和口味喜好,只能估摸着往大盘子装饭菜,然后拿好勺子和筷子。
贝诗媞看着黄雅婷的动作,问:“给爸爸留的吗?”
黄雅婷笑了笑,说:“你爸爸在房间里呢,他可能不想出来吃,我给他端进去。”
贝诗媞吃惊道:“爸爸在家里吗?什么时候在的?”
黄雅婷端着盘子,摇了摇头:“可能在我们抱头痛哭的时候吧,要不是我后面发现电脑房关上了,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因为那间卧房里放置了一台电脑,所以黄雅婷习惯称之为电脑房。
贝诗媞起身,帮忙拿汤碗:“那我们一起去送吧。”
妈妈真的改变好大,这要是搁以前,爸爸躲在房间这么久,妈妈早该发飙了,更不可能会将饭菜送进去。
以前黄雅婷最讨厌吃东西不在餐桌了,就是在客厅沙发上也不行,更别提是在卧室里。
目前这样,总算是已经改善了母女关系,接下来,黄雅婷还希望能够改善夫妻关系。
她想修复这个家。
让这个家像个家。
之前光想着修复和女儿的感情,还没顾上贝建行。
或许,也不仅是没顾上,也因某种怯懦。黄雅婷改变了自己,却也失去了曾经的自信和勇气。
说起来,贝建行已经好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之前她跟随沙漏机构的安排,跑了好几个城市参加各种机构的活动和课程,还跟着机构组建的【妈妈班】一起游山玩水。
这个【妈妈班】都是和她一样,由于自身原因导致亲子、家庭关系恶劣的妈妈。
她也不是长期在外面,她参加的【妈妈班】是有假期的。基本上一周休息3天,外出4天,有时课程或行程特殊需要长达十天半个月在机构或在外地的,结束后便会放一周左右的长假。
可她放假在家时,却常常不见贝建行踪影,偶尔贝建行就算也在家中,也拒绝同她交流。
以前贝建行有多窝囊,触底反弹后就有多冷漠。自那次在福大打了黄雅婷一巴掌后,就像是彻底撕破脸了一般。贝建行一改过去机械式言听计从的样子,在黄雅婷面前只摆一张冷脸,不再搭理黄雅婷。
就算黄雅婷肉眼可见地不断改变,越变越通情达理了,贝建行也丝毫看不到,并不打算再与黄雅婷有任何沟通,甚至不想与她有任何交集。
贝建行是没打算同黄雅婷离婚,但这个形同虚设般的婚姻模式,与离了婚又有多少区别?
平时只把家当酒店,到了半夜黄雅婷已经睡下了才回来洗漱睡觉,一大早便又离开家。
虽然从不夜不归宿,但也不再和黄雅婷同房。
三餐随意应付,既不回家吃,也不和同事朋友吃,更不会自己去下馆子。贝建行又像是回到了单身汉时那般,每日与泡面、馒头、包子为伍,饮食单调又不健康。
其实单位有职工食堂,但贝建行不爱去,他不喜欢在人多嘈杂的环境中进食。他拥有单独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平时就喜欢反锁在办公室里,或工作、或看小说、或什么都不做。
贝建行又升职加薪了,他现在兼顾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做着两个部门的工作,手底下带了一帮子闲人。
反正他多的是时间,不像其他人需要照顾家庭,领导同事们也都知道他几乎是以单位为家的模式。要不是单位没有可以洗澡的地方,更没有可以睡觉的床铺,说不准贝建行连晚上都不会回家睡了。
黄雅婷在微信上给贝建行发的女儿要回家的消息,贝建行虽然没有回复,但却是看到了的。
他本来没打算在白天回家,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回来了。只是面对家中的两个女人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连该作出什么表情他都不知道。
想想要面对这两个女人就头皮发麻充满了压力,比接待上级领导还——不,接待上级领导这种事他早就能应对自如了,家中两个女人可比天王老子还难伺候。
他不想伺候,不想应对,不想面对。
一回家就看见令他十足尴尬癌的场面,他干脆偷偷躲进房间里,龟缩起来逃避得了。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让贝建行原本还算放松的神色猛然间下沉,眼中顿时浮起了浓厚的阴郁与细微的暴戾。
在房间待了这么长时间,忍着不想出去,他心底就一直在演练着出去后要怎么摆脸色。
也一直在想着如果那疯女人又来对他指手画脚,他又该如何摆脸色,然后愤愤离开家。
等了那么久,那女人果真来敲门了。
她如果再像以前那么逼他,他也不介意再像那次在学校一样,再赏她一巴掌。
反正已经打过一次了,再打第二次又如何?
贝建行黑沉着脸猛地打开房门,这个样子将黄雅婷和贝诗媞都吓了一跳。
黄雅婷端着饭菜,强扯出一丝笑,笑得可比哭还难看:“想着你可能会饿,我给你弄这些,你可以拿进去吃。”
贝建行表情扭曲了下,黑沉沉的脸色退了大半,却变得古怪又微妙。
只盯着黄雅婷看了两眼,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一言不发端了盘子,接过贝诗媞递过来的汤碗,转身先放在地上,然后砰的关上门。
黄雅婷和贝诗媞对视了一眼,走远了些才敢说话。
“爸爸好像比以前……更不爱搭理我们了?”贝诗媞坐回餐桌前小声说。
其实以前也不爱搭理她们,只不过以前不敢不搭理,总是勉为其难地陪她们演戏,如今则是连戏都不爱演了。
贝诗媞看似无心的话仿佛一把看不见的利器,往黄雅婷心口上扎。
贝诗媞情商不低,哪里不知她这句话会让黄雅婷难受?
可过去黄雅婷真没少说恶毒的话捅她心窝子,贝诗媞面上虽然原谅了黄雅婷,心里到底还有几分怨怼。
现在看着黄雅婷难受,贝诗媞虽也有几分难受、几分心疼,但不得不承认,也有几分解气。
很……矛盾且变态的心理。
过去黄雅婷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时,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的话伤人吗?
以前黄雅婷的情商真的有那么低吗?
并不,能当老师,还是常年当班主任的人,基本的为人准则是该懂得的。
她以前就是故意通过让别人不愉快而使自己从中得到优越感满足。
人性中难免会有些劣根,有些人就是会觉得那样做很爽。
但这样是不对的。
黄雅婷还没说话,贝诗媞就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
还是怕被贝建行听见一般,小声地说话:“我这句话,让你觉得很难受吧?”
黄雅婷还真以为贝诗媞是无心说出的话,但见贝诗媞的神色,也明白过来。
苦笑:“我该的。”
贝诗媞说:“你以前说过太多伤人的话,还说我玻璃心,可我若真的不被你的话伤到,你又说我冷漠。”
黄雅婷心口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算了,我怎么又翻旧账了。”贝诗媞心里也难受起来。明明刚才自己说了一切重新开始,但她却又忍不住想要报复。
若是她这么反复无常,恶意泛滥,和过去的黄雅婷有什么区别?
贝诗媞可不想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即便经过了那么多心理疏导,有些情绪,也还是会忍不住滋生。
人的思绪和心理,真的是极难控制的啊。
沙凌以前说过一句话:如果当下连自己都管不住自己,又怎么指望将来的自己能有出息?
话糙理不糙。
贝诗媞深吸一口气,坦诚道:“妈妈,我心里很矛盾。”
贝诗媞话未完,黄雅婷就赶紧说道:“我知道,我明白。”
其实黄雅婷很怕,很怕从女儿口中再听到戳心窝子的话。
黄雅婷扭开脸,胡乱擦了擦突然滚滚落下的热泪:“别说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我们都需要时间。”贝诗媞抬眸看了看紧闭的卧房门,恰巧那门突然打开,贝建行仍然是那张黑沉的脸,步伐急促地快步进了卫生间,嘭的关门。
黄雅婷和贝诗媞再次对视一眼:……
这是大半天不上厕所,憋急了吧?
想到丈夫宁愿憋着不上厕所,都不想出来见到她,黄雅婷又忍不住叹息。
也罢,还能愿意回家来就不错了。
“爸也需要时间。”贝诗媞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