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承上了山顶,眼看着封印光芒大作,而后逐渐暗淡。在山顶居高临下,他终于勉强能看出山林缓慢的移动。浓重的黑色从封印雪崩一般地滚滚而下,迅速晕染了周围的山林。他听见了群鸦的哀嚎。血色融在黑气之中,云雾似的一蓬蓬炸开,竟有些诡异的妖冶。
黑气所到之处,活物无一生还。
以他的目力,能够看见远处有一只断手钻入了地下,旋即又很快钻出,手中抓着的正是他先前在地下看见的那个小兵。看来他终究还是跑不动,被落在了后头。就这一会儿工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一只断手抽筋扒皮,吸干了血肉。
断手却并不止一个。
就在那小兵成为一具骨架的同时,另一只断手已经抓住了另一个小兵。那位置离玄天承很近,他听见风中飘来小兵的惨叫声和断断续续的话:“……我……是自己人……我一心为主……”
玄天承没有再看下去。
子丑之交已到,他的魂力被压制,但水系灵力还在,因此并没有多惧怕。但他有点担心白震和白离。玄朗这个时候应该和大部队走了,他们俩要是还在北山坡上,可能会有危险。
只是他一从山顶下来,就又难以辨认方向,只好认命地回到山顶,准备运气直接跳出去。
这时,断手朝他飞来。
玄天承正打算会一会这只恶魔之手,却见那断手到了他近前,竟然坍缩成了等身大小,然后围着他绕了一圈,跑了。他收了剑,十分诧异。
什么意思?
算了,出去再说。
他跃至半空,忽然急急顿住身形,反手拔出玄月剑来。剑锋凌厉,当中劈开一团雾气,破出一条明晰的路来。
“又是你?”这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感觉,像极了那日在日照峰水下遇到的人。只是这一次他并非重伤在身,又有了经验,加之功力进步,因而并未被黑气穿透,但应付得仍然有些吃力。
那人现了形,这次整张脸都隐在面具之下,声音沙沙的。不过玄天承清楚,这并非他的本体,只是力量凝结的幻象。“不愧是暗香疏影,好快的提升速度。可惜,这次没人救你咯。”
“你想怎样?”玄天承知道再下去吃亏的是自己,可这东西却缠着他不让他走。
“帮你呀。”那人道,“不置之死地而后生,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他游刃有余地接着玄天承的攻势,一面说,“封印里头那个,再大的本事,也没有继承人,日日孤独无聊得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他很愿意把一身功力都传给你。”
“你是白舜?”玄天承趁此机会问道。
“你怎么能直呼长辈名讳,真没礼貌。”那人啧了一声,“考不考虑?不出声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玄天承有点心神不宁,转瞬想了很多东西。倒不是他真在考虑,而是白舜……他趁着这会儿那人稍微放松警惕,转身就走。
“真是给脸不要。”那人在他身后幽幽道,“最后一次机会。”
“你不追,因为你也受伤了。”玄天承远远地说,“我真要拼了命,也未必会输。”只是他心有无数牵挂,再不会那么拼命就是了。
他扬长而去,察觉到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到底还是长出一口气,感觉背上沁出涔涔细汗。
玄天承问的巧妙。“你是白舜”,对方如此回答,承认了封印中的正是白舜,又说明他不是白舜的幻象。果然如玄天承所料,还有一股与白舜合作的势力,而陈崇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操纵对象,也有可能是实验对象。
当克蒙自、南海温家……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却也跟沧渊越来越脱不开干系了。
玄天承从阵法中出来,还没喘一口气,耳边就传来破空之声,心道不妙。
他是随便看了一个方向出去的,也做好了落在奇怪位置的准备,但落在这一线天,还是在正中央,实在是倒霉中的倒霉。两侧山峰高耸,前后狭长一条,这分明是打仗时诱杀敌军的最佳位置。更别提这里还真有埋伏。
玄天承才往前走了一步,当即扭身,改为点着崖壁向上疾走。下一刻脚底震天动地,竟是一整排雷连着爆炸。火光和气流暴露了他的位置,当即便有暗器追着他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他侧头一看,这哪里是暗器,分明是子弹!
爆炸引得两侧山壁上岩石滚滚落下,岩石砸在地面上,又接连引发新的爆炸。地面根本无路可走,这峭壁上更是危险重重。子弹之外,峭壁还在坍塌,脚底岩层不时崩裂,头顶更有巨石砸下。
他仗着自己身法灵活,勉强在缝隙中躲闪,身上难免擦伤,速度也被迫放缓,挣扎许久才终于上到悬崖顶端,脚下的岩石随即裂开,他脚底一滑差点倒栽下去,好险才稳住了身子,趴伏在地面上,平复着呼吸。
他到底还是被爆炸波及,地面砂砾迸溅扎进身体,此时后知后觉痛起来。他回头看了眼崖下,已经全部被乱石掩盖,若是自己在下面,断无生还可能。真是好大的手笔。
不过乐观点想,他一个人蹚了这里所有的雷,也算是劳苦功高了。
他一时没有动。
这悬崖顶端是空荡荡一片平地,而不远处就是茂密的森林,对面更是丛林密布,还有高耸的山峰。他在明敌在暗,又是极其劣势的位置。从刚才子弹射来的方向看,这两边起码得有十几个人。
普通子弹并不能射穿护体罡气,对修灵之人来说连普通暗器都不如。但从血影与叛军几次小规模的摩擦来看,叛军使用的子弹有灵力加持,威力巨大。他手下已经有十几人死伤于这种新型火器。
他慢慢放出灵识去,扫过两边的树林。随即他微微皱眉。这倒是怪了,林中分明无人。他又往崖下探去,却也无人。那子弹是哪里来的?
啧啧,这都没死。
玄天承脑中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周围却不见任何人,登时如临大敌。
哎,还是得改进。
你消耗了我这么多好东西,打算怎么赔偿啊。
要不,再帮我试试这个吧。
那个声音又说。
什么东西?玄天承心下一紧,来不及分辨什么,下意识运气护在周身。
腹部陡然一凉。刹那间,从未有过的痛楚从那一点爆裂开来,仿佛一只手在他内腹张开了然后肆意翻弄。他眼前一黑,也正是在这一刻,魂力反倒失了压制。他凭着意志,咬牙使用了“渡”。
这一点魂力,不足以让他传到很远的地方。他传的是莫家驻地附近,不知道他们走了没有,也顾不得被他们发现身份了。
他传下来,只见附近无人,一片漆黑,不由苦笑,原来竟是传歪了一点。他一手扶住树干,一摸腹部伤口,满手黏腻。失血太快,他视线已经模糊,尝试着给自己止血但根本止不住,从怀里摸了丹药一股脑吃下去,勉强用灵力护住心脉。
恍惚间有人扶住了他,玄朗的声音响起:“少主,是你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事——天啊,怎么这么多血……”
微弱的火光亮起,莫中行拨开树丛跳了下来,“是侯爷他们?出什么事了?”一面朝上面道:“太祖母,这儿有个高坡,您当心。”
夏侯晴站在上头给他们举着火把,只见玄天承一身黑色,昏暗中也瞧不出伤势如何,但看玄朗那雪白的脸色,想来情况很不妙。
子丑之交,便是没接到人的血影也陆续返回,说时间已到,让莫家先行撤退,但夏侯晴执意要等到镇北侯他们四人安全返回,还让莫中行先带人下去。即便玄朗来传了玄天承的话,她也还是说要等着。玄朗实在拗不过,只好折中,让莫中行他们先走,自己陪着老太太等,结果莫中行也留下来了。
他们听到山中爆炸声,刚好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否则玄天承落在黑暗里,他们是根本不可能遇上的。
玄天承这时神志已经有点不清楚,由着玄朗和莫中行把他抱了上去。他半靠在树干上,听见玄朗在哭,又感到他在给自己输送灵力。
“太祖母……”莫中行也是手足无措,他看了眼伤口,倒抽一口冷气,这么大的创面,这样的失血量,要他来看,已经……
“别慌。侯爷是有福之人,命不该绝。”夏侯晴红着眼睛,强自镇定,抬手施了个诀。她见到玄天承额间一闪而逝的彼岸花印记,微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果真如此。”神色却肃穆下来,对玄朗道:“扶他起来。”
玄朗正是六神无主,见莫老夫人竟有法子,忙不迭地点头。
夏侯晴伸手,在玄天承背后画了一个符咒。符咒一成,他伤口出血便减缓了,人也慢慢醒转。
夏侯晴见他醒来,长出一口气,连道阿弥陀佛,对玄朗和莫中行说:“赶快送去医馆。”又道,“寻常医馆不行,去药王谷,或者留仙谷。”
“谢……夫人……救命之恩……”玄天承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又看向玄朗,“百草……”
“对,对对,泗水百草堂,那里近。”玄朗哭着说,一面抱起了他,“少主,我这就带你去。”
“宣城……”
“啊?可是少主你……好,我跑得快些就是了。”玄朗泪流满面,拼命点头,勉强记得对夏侯晴和莫中行丢下一句“先走一步”。
夏侯晴慢慢站起来,看着神女峰方向,神色复杂。
莫中行在一边扶着她,心中也十分震惊,他只知太祖母上过战场身子硬朗,却不知她竟然有如此深厚的灵力,还会画符咒……事实上这几日所见的一切,都太超出他的认知了。他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再怎么少年英雄也被吓住了,不由得贴近了她,颤声道:“太祖母,我们……现在去哪?”
“你回去泗水,照看好你祖父祖母和五叔。”夏侯晴说,“我放心不下,得去一趟宣城。”
“您一个人去,这怎么能行?”莫中行道,“我给您套辆车吧。”
“坐车,那多慢啊。太祖母本事大着呢。”夏侯晴笑了笑,“什么话都以后再问。你只要记得,侯爷对我们莫家是恩重如山。”
“是。”莫中行哑声说,“中行必将鞍前马后,以报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