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 5 月 15 日,星期六。
绿城中区,省人民医院。
住院大楼七楼,康复病房。
黄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的梦里是一片片的星空,在海边,在原野,在山巅,在峡谷,在草原。
他牵着任缘的手,从一个地方穿越到另一个地方,那每一片星空变化无穷,似梦似幻。
直至他的身影渐渐变为透明,场景忽地转换。
他又看到了那株石溪涧边的巨大樱花树。
樱花纷飞,洒落满地,但褐色的树枝上却已是光光秃秃,有些萧瑟,有些可怖。
粗壮的树干旁,一个长发女人卷曲着身体,瘫倒在樱花树下。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
黄衍认得那条长裙,那是他们领证那天,她穿的那条。
普通的白色长裙,但是穿在她的身上,却是那么美。
“小缘。”他走近,蹲下身去,却触不到女人的身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小缘。”他颤抖着又叫了一声,女人一动不动,那惨白的皮肤早已没有了血色。
他又仔细去看她。
此时,女人的身下早已是鲜红的一片,他一惊。
刹那间,地面上,天空上,那些刚才还是樱粉色的花瓣全都变成的血红色。
一阵风吹起,花瓣洋洋洒洒,血色的樱花漫天飞舞,刺痛了他的双眼。
“不!”黄衍骤然撑开眼皮。
一道突兀的白光刺来,灼得他的大脑一阵晕眩。
“医生!”一个声音由远及近。
“医生,快来看看,他是不是醒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很快,黄衍的眼皮被强行掀开,一个戴着口罩,满脸褶皱的男人正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醒了。”男人松手,黄衍的眼皮却没有垂下,盯着那男人的侧面看了老半天。
“情况稳定,这些设备可以撤开了。”
“谢谢。”
接着,几个护士上下起手,在黄衍的身上乱摸一通,取下了不少线管。
黄衍又望向天花板,意识渐渐回笼。
接着,老黄的脸杵了过来,挡住了黄衍的视线。
“爸。”黄衍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嗯。”老黄抬手,将黄衍眼角的湿润擦净,又将头缩了回去。
黄衍顺着老黄的动作往四周看了看,这空旷的病房里,只有老黄一人。
那些护士和刚才的医生,都已经退走了。
他抬起手,想撑坐起来,左手却是毫无知觉。
他一愣,往自己的左手看去。他那左手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从手掌一直延伸至肩膀处。
老黄弯身,环住他的背脊,将人扶坐起来。
“我的手呢?”黄衍坐起,有些疑惑。
老黄拿来枕头垫起,让黄衍靠下。而后他抬了抬下巴,看着黄衍左手上的石膏。
“还在的。”
黄衍又往自己的左臂看去,眉头蹙起。
“在哪?”
“石膏里面。”
“噢。”黄衍转过脸来,看向老黄。
“我怎么感觉不到了?”
“你,左肩臂肌腱贯穿伤,你想感觉到,恐怕还需要不少的时间。”老黄语气平静。
“你秦月阿姨给你找了最好的复健团队,已经在给你定制最轻便的康复支架了。”
“噢。”黄衍有些心虚的将目光偏开,抿了抿唇。
“我提醒过你。”老黄站起身来,双手背在了背后。
“不要去做自己无法把控的事情。这一次,若你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妈妈要怎么办?”
黄衍垂下头去,没敢接嘴。
“事已至此,我不教训你了。”老黄摆了摆手,回过头来。
“我给你讲过,我和你妈妈的故事么?”
黄衍摇了摇头。
“那时,你外公位高权重。而我只是一个乡下来的混小子,你外公看不上我。”
老黄说着,又坐到了一旁的板凳上。
“我和你妈妈在县城的高中结识,那时,你妈妈在读高中,而我只是蹲坐在她学校门口卖米。”
“只一眼,我便喜欢她了,她秀气,有文化,看起来也温柔。”
“我羡慕她,也爱上了她。后来,我便开始买一些书自学,我悄悄的去探寻,她爱看什么书,我便去看什么书。”
“我执着于靠近她,不断的学习,不断的进步,只为和她站在同一个高度上。后来,小平同志恢复了高考,我便迎来了机会。”
“那时,我已经 23 岁,村里那么大的孩子,都已经结了婚。”
“我拒绝了所有的媒婆,一心想要去考绿城大学。我只是想和她站在一起,便像是豁出了性命般,读书读到不眠不食。”
“我默默的努力,却从不去叨扰她,因为我清楚,我还不足以匹配她。”
“后来,我如愿考入了大学。又为了让她能看到我,加入了同乡会。”
“为了让她欣赏我,我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比赛,直至我足够优秀,成为一个能够与她匹配的男人。那时,我们走到一起,便是自然而然了。”
老黄说到这里,悠悠的叹了口气。
“你的骨子里,有我的血。所以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或者你妈妈不理解,但我却不觉得奇怪。”
“所以,当你说你要和她考绿城大学时,我并没有反对。只是我大意了,我没有预料到,她的妈妈身处在那样的险境中。”
“爸,我错了。”
“你错在用错了方式。黄衍。”老黄拍了拍黄衍的肩膀。
“我说那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若你真的想要将她护好,若你真是想好了,要护她一辈子。你需要有足够的实力,足够的底气,而不是如此莽撞又不负责任的行事。”
他说着,又指了指黄衍的左臂。
“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复健,然后准备高考。在你没有足够的底气之前,在你不足以许她任何承诺之前,我不希望你再做出任何冲动的事情来。”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