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历永宁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清明,凌晨。
潍州城,南门城门,天还未亮,城门口便聚满了人,来来往往的客商进进出出,今日盘查极其严格,碰到不像正经客商的,直接拿下。
这是潍州城刺史李克刚刚颁布的刺史令,没有人胆敢质疑什么,因为就在南方不远处。靖王爷的军队就在阳平关驻扎,八十万军队虎视眈眈的盯着潍州城的方向,就等着潍州城有一丝丝慌乱,或者松懈,便举兵杀来,直取潍州城。
八十万军队驻扎在此,就算什么都不干,每日的消耗也是非常巨大的,起码粮草的支出便不是个小数目。
此举便可看出靖王爷北上的决心,想必李成德世子的事情,是真正激怒了这位荆楚王朝权势最滔天的王爷的。
靖王爷的八十万军队已经驻扎多日,始终未曾有什么动静,大家习惯了这些军队的存在,一直以来的相安无事使大家已经麻木。
潍州城,玲珑巷,无数小贩商户在此聚集,今日多卖一些香烛纸钱火盆之类的物件,也卖淡色粗布衣裳。
因为,为尊重亡者,今日上坟是要着装庄重的,今天没有人会穿大红深色衣服,一般都会买一些浅色衣服,上坟回来后,还要清扫鞋子,将脱下的鞋尖朝里,并将身上的衣服洗干净晾晒,然后最后一步,进家门之前一定要跨过火盆,因为这样才能驱除邪气。
不过这日虽然是个难得的做生意的日子,只是今年的天气却很是特殊,春寒料峭,却有着灿烂的阳光,天气极好,潍州城上空万里无云,阳光穿透毫无遮挡的天空,倾洒了一地的金黄。
不断有新的小贩儿和买东西的村民往城中涌来,潍州城的兵士眼看着就控制不住这个混乱的场面了。
人们的数量还在不断的增加,兵士的人数却是始终不变,越来越多的人不愿再听从兵士们的指挥,一个劲用自己的身体往潍州城中挤进去。
兵士们喊破了喉咙,却也无济于事,只是乌压压的人群越聚越多,几乎将那些带着帽子穿着铠甲维持治安的兵士淹没了。
校尉站在城楼上,眼看着控制不住局面,这么冷的天气,着急的他额头不停往外冒汗,时不时伸手从胸间拿出一方手帕,擦擦额角还在不停滚落的汗水。
刺史给他的任务是务必要维持好秩序,一个一个检查过往商家,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靖王爷很有可能会趁机做些什么,如果让靖王爷的人轻易的进入到潍州城中,想必这潍州城很容易便会成为靖王爷的囊中之物。
只是今天日子特殊,是潍州城人为数不多的祭拜祖先的日子,如果选择将整个潍州城封锁,势必会引起民怨载道,到时候民心不稳,甚至有可能会出现小规模动乱,如果靖王爷拿这个做文章,煽动平民造反,到时候将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李克思忖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只是无限加严了城防,所有兵士取消个人休假,全部投入到巡逻工作,以防止有人聚众闹事,力求将那种不稳定因素存在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中。
只是李克还是低估了平民的力量,或者他低估了靖王爷煽动舆论的力量。
城南,城郊。
一个挑担戴斗笠的络腮胡汉子,执意要先行进城,原因是自己的老母昨日里便叮嘱他一定要在辰时回到家中,这样才能赶上给祖宗们上坟。
因为他家中规矩极严,从古至今都是在巳时之前去上坟,传说过了巳时之后,祖宗便会埋怨后代不孝,就会降下灾难。
实际上从整个潍州城清明时节的习俗来看,大多都有巳时之前上坟的说法,只是迫于官府的压力,不得不在此排队接受检查。
一些来得晚的百姓,在看到自己身前排列成巨龙的队伍时,早已经心生不满了,只是毕竟都是普通百姓,没有谁想着跟官府作对,所以大多数人都在忍气吞声。
一开始场面还控制得住,毕竟那些兵士们都手持长矛长枪,腰里挂着长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谁都是血肉之躯,如果被这玩意砍上一刀或者捅上一枪,就算侥幸不死,也得残了。
此刻的百姓,就如同是一只只引线已经拉直的火药弹,就只差将那根导火索点燃,就会轰的一声爆炸开来。
而这城南之地,那名挑担戴斗笠的络腮胡子就是那个点燃导火索的人。
刚刚到达南门之地时,他还在安安静静地排队往里走,之后随着太阳的升起,阳光倾洒下来,照着每一个人焦急又愤怒的脸庞,大家才开始逐渐控制不住情绪。
兵士们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到后来的大声吆喝,后来甚至演变成了恐吓和威胁,原本竖在地上的长枪此刻也被端了起来,抢头一致朝向百姓,这似乎更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只是这个时候兵士们也没有办法了,随着渐渐控制不住的局面,他们只能被迫使出武力镇压的手段。
络腮胡汉子满脸笑意,小跑着上前,嘴里不停的呼喊着:“借过哎,借过,借过啦。”
一边喊一边飞快的往队伍前方移动,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已经挪到了兵士们所在的位置,然后公然从怀中掏出二十两白银,就要往兵士们怀里塞。
百姓们都在看着呢,谁敢接了这银子?兵士们连连摆手,呵斥道:“干什么的,我们是朝廷官员,怎么能接受你的贿赂呢,老老实实去后面排队,否则可别怪我等不客气!”
“是是是,这位军爷,您行行好,我是城西头孙家的人,我家规矩多,老人们还在等着我将东西带回去,好上坟呢,您看我前面人是在是太多了,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日落西山都回不到家,到时候不仅是我,恐怕老人们都要受到祖宗们的怪罪,您看您行行好,回头去城西头孙家,我请各位军爷喝酒吃肉,您看如何?”络腮胡汉子唯唯诺诺说道。
“不行,快回去,谁都跟你一样,那这治安工作还怎么做,赶紧的,别墨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兵士们的口气极其不善,抢尖早已经对准了这个络腮胡汉子,只是迫于之前长官们的授意,不允许伤害百姓,这才没有发作。
此时城门内站着的两名军官,看着眼前的模样,不禁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高瘦的说道:“老陆,你说刺史大人是怎么了,不想让他们进来就直接关城门得了,还搞得这么复杂,到头来辛苦的还是兄弟们,图什么啊,你我兄弟干着费力不讨好的活,一点油水都不敢收,这百姓不听话,又不让打不让骂,憋屈的慌。”
“老李啊,你懂什么,这才是刺史大人的高明之处,让百姓没话说,把百姓们一点一点的逼迫到爆发的边缘,但又不敢轻易爆发,只得忍受,你看吧,如果一会儿出一起我们的人伤人的事故,想必这百姓就该沸腾起来了,但是如果仅仅只是吓唬,那这帮人可不就跟兔子似的,敢怒不敢言,他们的奴性太强,只要没有带头的,没有人敢做什么的,你就瞧好吧!”
姓陆的军官用一块并不干净的毛巾擦拭着手中的长刀,也不看那姓李的军官,只是慢悠悠说道。
“还是老陆你看的透彻,怪不得你升官最快,这马上就是千夫长了,啥时候请兄弟们去踏歌楼喝一喝新上的梅子酒?听说这次新上的梅子酒可是比以往的要烈得多,真想尝一尝啊!”
“好说好说,等我真的升了千夫长,你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去踏歌楼一日所有花销,我老陆一个人包了。”
这边说着话,那边络腮胡汉子已经执意要进城了,为此还引起了不小的骚乱,眼看着兵士们就要控制不住局面了。
两位军官闻讯赶来,姓李的军官率先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兵士回答道:“回长官,是这个人,他非要先进城,说是家中有规矩,必须在巳时之前上坟。”
姓李的军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络腮胡汉子,呵斥道:“怎么就你搞特殊?别人家就没有规矩,都在排队,就你优先进,怎么,你跟刺史家有亲戚还是当朝哪个大官是你舅老爷?”
络腮胡汉子也不恼,急忙说道:“这位长官,实在是不好意思,小的是真没办法,实在是家中有这规矩,不得不早点赶回去啊。”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起来:“谁家没规矩啊,我看我也得提前进城,我也要搞特殊,我也要进城!”
“我也是!”
“奶奶的,早就忍不住了,我也要进城!”
……
说着便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个与络腮胡汉子站在了一起,并举起胳膊,一个个喊得比谁都凶。
“都住嘴!后面排队去,谁要是再影响治安,我这手中长刀,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伤了你们,可别上衙门告状去!”这次是姓陆的军官开口。
络腮胡汉子还想再说什么,一转头,看见越来越多的百姓鱼贯而出,刚刚还有些秩序的场面瞬间变得乱哄哄起来。
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有些人没想着提前进城,但人群中不知是谁不停的喊着:“前面出事了,前面出事了,军官打人了。”
这可彻底点燃了百姓的内心,喜欢凑热闹的,想着早进城的,心中憋着火气的,都一个劲往前挤着,但人数实在是太多了,怎么挤都挤不动。
没办法,有些人甚至已经踩上了别人的肩膀,放眼望去,甚至在百姓中都有好几处因为拥挤带来的矛盾起了摩擦,先打起来了。
兵士们眼看着就控制不住局面了,一个劲喊着,但声音很快就被百姓们聒噪的声音给淹没了。
兵士们没办法,一个个将手中长枪长刀舞出了花,却始终没有丝毫的作用。
许久之后,城墙旁一个角落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人了,杀人了,当兵的杀人了!”
众人被这声喊一惊,赶忙往城墙旁挤过去,人们没有看到兵士行凶的过程,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生的相貌英俊的书生模样的人,捂着额头不停地哀嚎,有鲜红的血丝从他捂着额头的指缝间流出来,大滴大滴地往地上滴着。
这一幕触目惊心,瞬间便点燃了百姓的心神,不少人指指点点,本就闹哄哄的场面此刻更加难以控制。
络腮胡汉子见状,嘴角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趁着人群慌乱的当空,朝着旁边一个穿长衫的中年汉子点点头。
中年汉子会意,手中掏出一柄极细极小的匕首,用缓慢又不易被人察觉的动作,轻轻将胸膛划开,细小的匕首划动着胸前的血肉,简直如同在割一团棉花,只听呼啦一声,便有鲜红的血液从胸膛处淌出来,瞬间染红了胸前长衫。
络腮胡汉子嘴角微微一笑,见时机成熟,又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才喊出声来:“又杀人了,当兵的又杀人了。”
此刻,身着长衫的中年汉子顺势倒了下去,胸口处还在不停往外冒着鲜血,鲜血瞬间将地上铺设的青石地板染红。
百姓们看着就发生在眼前的这两起触目惊心的兵士杀人事件,此刻早已经没有人去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不是兵士们所伤,因为此刻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导火索,便能瞬间点燃全场。
百姓们彻底怒了,巨大的呼喊声传来,兵士们喊破了喉咙也无济于事。
城门内和城墙上的兵士们都赶了过来,举着长枪长刀企图再次控制住局面,可是太晚了,百姓们早就已经变得疯狂,更何况百姓们中还有想当一部分乔装打扮的靖王爷手下兵士。
他们演技精湛,力气极大,拥挤的过程中不断往前移动脚步。
潍州城内的兵士将所有长枪全部对准了百姓,却依旧杯水车薪,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长枪是对外的,不是对百姓的,这样会更加激怒百姓的情绪。
直到,再也控制不住百姓们的情绪。
有人率先夺下了兵士手中的长枪,然后将抢头对准了其他的兵士,试图以抢对枪占据主动,百姓们见状,纷纷效仿,虽然兵士们受过严格训练,按理说几个普通百姓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但一来他们提前接到命令,不准对百姓出手,他们心中有顾虑,自然不敢直接将长枪扎入百姓们的身体里。
二来这百姓实际上也并不全是百姓,一开始夺枪的,大部分都是靖王爷派过来的人,这些人伸手敏捷,力气极大,战斗力很强,一对一的话,甚至还要在潍州城兵士之上,所以他们很轻易就夺过了长枪,对准了潍州城的兵士们。
这场慌乱,就要控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