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答声中,忽听两丈外一人赞道:“说得好!”众人寻声观望,见篝火处一锦衣老者正鼓掌称善。史茂星眉皱心惊,想道:“今夜会集于此的皆是少壮之人,这老人身着不凡,该不会是吴令孝派来此地的奸细?”正怀疑时,公西玉道:“先生为何拍掌叫好?”那老者道:“言之有理,是以称快,让英雄笑话了。”声道朗朗,犹若洪钟。公西玉道:“莽夫之言,何足道哉?观先生气质不凡,如若不弃,过来赐晚生之教,陪无知宵小辈畅谈几句如何?”那老者笑道:“不敢!”行至众人跟前坐下。
众人见此人年近七旬,须发尽白,然体如初态,目若朗星,嘴唇下一沐柳尖须抵至胸膛,大有国师风采。公西玉问道:“前辈如何称呼?”那老者笑道:“鄙人姓张,名咨难。这位是我外甥赵平。”身边一少年道:“赵平见过诸位。”说是见过,却并不行礼。公西玉道:“听先生口音,不像是江南之人。”张咨难点头道:“鄙人远居颍昌,月前听闻吴中花草园林之美、轩榭山水之胜,心痒难抑之下,便前来观览一番,幸会幸会!”公西玉道:“先生所言不虚。玉对姑苏地向往之情,由来甚深,推其所以,盖因张继一首《枫桥夜泊》,是以年少轻狂,欲来访枫桥,听闻寒山寺之钟声。如今得偿所愿,四美齐聚,而与诸位共赏,玉惊喜无状。”张咨难点头道:“不错。时下姑苏春晓,杨柳青烟,临江渚上,盎然之景,实人间不可不睹之芳容,而这虎丘更是气象万千。鄙人今早行至此地,忆往昔吴越春秋,感过往之人何其渺渺哉,故膜拜先人遗迹,意待黄昏昧旦之时再行入城,不想逝者如川,意犹未尽而日薄西山,等我下丘回城时城门早已关了。我想既然不能进城,何不夜宿虎丘与吴王同梦?遂返回丘上。方才无意之间,听得几位英侠报国之言,又念及孙武伍员事迹,感慨纷呈,一时失口叫好,不礼之处,还请诸位不要挂碍在心。”
众人听他措词优雅大方,想此人必是书香门第出身。公西玉道:“同游之人何必如此见外。想孙子伍公伐楚灭越,功名彪炳于青史之间,岂是我辈能及?”想他昼夜在此,一定甚少进食,便将篝上炙肉递上。张咨难称谢,道:“不然!所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鄙人观几位身处逆境依然心念家国,实在是不简单,若能持之以十数岁月,成经世栋梁之材必矣。”公西玉道:“先生之言玉定会铭记肺腑,虽死亦从。”庞辽等人道:“正是。”
张咨难吃下一口烤肉,赞道:“好香!若没猜错,这该是獐子肉吧?”公西玉点头应是。张咨难笑道:“难怪口味如此熟悉。自从军之后,我已好些时日没吃到这等野味了。”公西玉道:“先生曾参过军?”张咨难道:“不错。年少以为,大丈夫一腔热血不可空怀,当以身报国,故投笔从戎,度越关山近十载。”公西玉道:“玉听先生谈吐风雅,只以为先生是一介文人,却不想先生胸怀壮志,有班超之奇。”庞辽道:“先生所言恰是!大丈夫固当披甲在外,与枪马齐舞,安能久事笔砚乎?”张咨难道:“这位英雄贵姓?”庞辽抱礼道:“不敢,晚辈庞辽。”张咨难道:“庞英雄误会了,鄙人刚才‘以身报国、投笔从戎’云云,全是年少无知之言,及我年长,始知攘外不若安内。夫战者,国之大不祥,与其求诸外邦,不如躬身自省,待国治之时,发仁义威信于宇内,天下岂不自平?”
庞辽道:“黄老之学何足取信?自古而来,以战养国,立霸业于伏尸上之人,方能逐天下之鹿。我看先生所说的安内治国道理,全是宋襄之仁罢了。”张咨难道:“非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各有其长短,焉能弃其一以蹈楚霸王之覆辙?再有,战者祸事也,损人且于己无益,实非不得已而用之。故上国为政以文德,宽济黎民,避兵戈险祸于不用,此孙武子所谓‘上兵伐谋’也。”庞辽道:“先生这话可就错了!昔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这等席卷天下的气魄,岂是书生文人所能为?”张咨难道:“盖赵政践六世之基业,固一代之奇雄,白起、王翦亦是良将,然若无张仪、尉缭之谋,卫鞅、李斯之法,独倚带甲之士百万,秦国焉能逆风而行,东进三千里?是以治则盈利,伐则伤亏,但凡有道之国,谋治为上,攻伐次之。昔者齐赵麦丘之事,便是这个道理。”
庞辽道:“然天下事往往与人的志愿相违背,治国亦然,倘若外有忧患,他人又岂会容你守成发展?我大宋自太宗皇帝以来,二十五年间,辽人屡屡犯我燕云之地,依先生的意思,便不该对其用兵了?再说一国如无坚锐,则国威何在,岂不任他人欺凌?”张咨难道:“庞英雄之言贵在专兵,非强国之策。用兵之道,利己而不轻害他人,譬如宝剑,十年磨刃,然后藏锋于匣内,不轻易出,出则必定见血,斯如是,则天下谁敢正视此剑锋芒?此即为不战之战,不胜之胜也。一方有事,当分巨细松紧,谋定而后动。若能不战而解国忧,固然最好,若决意一战,则当战必胜,攻必取,如此作风,方是君子之国所为。倘若不问缘由,便对来犯之人交戈动武,长年累月,再好的剑也终会有锋芒殆尽的时候。”
庞辽似有所悟,低头不言。张咨难道:“好男儿热血报国,欲效马援、卫青立功沙漠,本无不是。然兵者死生之地,一旦功败,则陷国家于危急之中。‘战必胜,攻必取’,前人在其中着重一个‘必’字,言下之意就是说敌我情势明朗,一战必可成功。而今天下局势未定,贸然出兵无疑是自取灭亡之举。又闻王者之师不窃人之百姓,自十一年前澶渊一盟,宋辽间再无战事,两国百姓各享太平,岂不是天下至美之事?”两人各执己见,一番言论下来,在场之人无不钦佩。沈莫扬对这种场面向来不喜,只是在一旁吃着烤肉,于对话充耳不闻,吃完烤肉,夜色渐凉,沈莫扬只觉无趣,长哈个懒腰,卧在草中睡去。
寅时,苏州,州府。
李弘脸色焦急,负手在厅上来回行走。吴令孝道:“李将军何必心急,但请坐下等待。”李弘顿足道:“怎能不急,庞辽竟敢犯上作乱,这我……我是不信,其中必有什么原因,我恨不能立马抓他过来问个清楚。”长呼口气,郁郁坐下。王密道:“这千真万确的事情,李将军怎能不信?我早看他不安好心,这次若非邱皓相救及时,只怕我与吴大人都已遭他毒手。唉,但愿不要将他跑了才好,不然……不然……”一脸慌张之色。稍等片刻,李弘又按耐不住,站起来向门外看了数眼,怒道:“他妈的,消息怎么还不到?”王密道:“难不成他们都被庞辽杀了,这该如何是好?”
正焦虑时,府外传来一阵快马鞭声,随即一人奔跑过来,大声道:“大……人,有庞辽的消息了。”王密闻讯惊起,道:“好,人呢?快让我看看。”李弘道:“怎么现在才来?快说。”那人喘气道:“全在虎丘,一个不少。”李弘奇道:“虎丘?他们不跑在那干什么?”那人道:“小的也不明白。自从庞辽逃走,小的随肖副官在后追了几里,天黑风起,便失了去向。后来我们在林中分散查找,寻到虎丘时,发现丘上火光一片,庞辽他们竟……竟全在那呆着。”李弘喝问道:“那你们不知道将他拿过来?”那人道:“小的不敢。丘上除了庞辽他们,还有两百多个山贼。肖副官不敢下手。”李弘惊道:“什么?庞辽竟和山贼在一起?”王密道:“难怪他要造反,原来却是和土匪有勾结。”李弘沉声道:“反了他了,快点五百人来,我要亲自将他抓了。”那人应声退下。王密唯恐情况有变,连即道:“下官愿与将军同往。”李弘道:“随你的便!”整装结束,向吴令孝拜过,便步出府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