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段干云说了钟离青若干事,新何决心复仇,于是终日研习剑法。《琢心剑谱》四章九节,洋洋几万言,虽名冠一个“剑”字,可真正阐述的却是先天之理。剑谱开篇就讲:“观夫天地之气,固存而未闻,虽达而不止。其道无源无穷,而正德居之,盖化育使然”,又说“人生当以天意自受,天意者,顺三世之心,安往来之民,而绝不合之祸也”,其文大抵如此,新何自然看不懂了,段干云遂每每在旁教导。
春去秋来,寒归暑往,转眼就过了八年,新何在外公督促下渐渐把剑谱读懂,《独术》里的《明冲》、《柔御》、《虚极》、《执象》、《希形》五节也基本学成,但少了《非命》一篇,剑法舞弄起来终归是不像样。虽段干云也曾凭记忆将《非命篇》里的三招传给了外孙,但少了剑诀,不免徒具其表。此时新何已是十六岁的少年了,长得眉目向天,流发似梳,俨然一副君子模样。段干云很是不喜,说什么长相文弱之人在江湖里甚易见欺,就时常放外孙在烈日下暴晒。因此新何虽然俊朗,皮肤却是一片黝黑。
段干云已然步入老年,发须俱苍,面如秋黄,脸上早没以前那般精神,身子也日益不听使唤。就在三年前,自己还大病一场,所幸外孙照顾周详,才熬了过来。这几年虽没犯什么毛病,但隐隐觉得骨头发软,想是没几年可活,只是看着长大成人的外孙,心里也宽松多了,因此近年来他除了指点剑法外,更多的时间就是与外孙在湖边散心,说些自己以往的履历。段干云心底清楚,自己一走,外孙就要出谷了,他与世隔绝十年,很多伦理常识都已搁下,因此传些经验给他,多少对他处世会有帮助。
爷孙俩十年寸步不离,感情甚好,但毕竟事势所至,人意难违。这年夏末,段干云夜里着凉,犯了伤风,这本是小事,不料后几日风雨大作,纵使新何照顾的再周密,还是染了湿寒。新何心急如焚,终日守在外公床边,服侍汤药,日夜不离,怎料病情不好反剧,新何又到山上采了几味草药给外公煎服,终归无济于事。
段干云苦熬数日,感觉身子愈来沉重,已知自己天年享尽,这日傍晚撑着口气,对床边的外孙道:“新何,外公真的不行了,也……也是时候离开你了。”新何眼睛早已哭肿,听了外公的话,更是伤心,哭道:“不会的,外公您吉人天相,一定……一定会好的。”段干云摸了摸外孙的头,强笑道:“傻小子,哭什么呢?生死之事原本再平常不过,我今年七十有八,得以享尽天年,死前又有人在床前照应,已经很满足了。”轻叹一声,道:“再说外公自你入谷之后,便时刻盼着这天到来,如今你已成人,许多事都能做主,我这一去,无疑是给你减了个羁绊,从今以后你行事洒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何情凄意切,趴在外公怀里放声大哭。段干云道:“我死之后,你就出谷去吧,盘缠路费我都搁在柜子里,虽然不多,却也够你打发生计。至于守孝祭奠什么的,一概不必。只将我葬在湖边,墓碑向北竖立就行。”新何急道:“我不出去,孩儿要跟外公一起生活,永永远远也不出去。”段干云摇头道:“不行的,你……你是乐家唯一的后人,必须肩负起这个担子,无……无论这个担子多么的沉。”将满脸泪花的外孙揽在怀中,道:“外公生前磊落,死前并无什么追憾,唯有遗愿五枚,望你日后替我达成。这第一,就是你爷爷踪迹未明;其二,你父仇未雪;其三,《琢心剑谱》未全;其四,乐家声名未立;还有……还有就是,你还没有成家……咳咳……这五个愿望,你……你能完成吗?”新何抱着外公,喉咙哽咽,想要说话已是不能,只得含泪点头。
段干云喟然良久,道:“新何,有件事情外公一直瞒着你,没对你说。其实……其实杀你父亲的凶手,我应该是知道的……”新何惊道:“什么!”段干云叹道:“唉,怎么说呢,我本想将它带进棺材里的,可现在看来,还是告诉你吧。那天我找到你爹的尸体时,左右的山壁上剑迹斑斑,想必就是凶手杀人时留下来的,那剑法……我全认识,大抵是你们乐家的‘琢心剑法’。”新何听的悲愤交加,咬牙道:“是……是钟离青杀的吗?”段干云摇头苦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了……”犹豫半晌才道:“那山壁上的剑痕细长有致,且道道深入岩壁逾尺,无一不是惊人手笔,这等大境界,便是窃走了《非命篇》的钟离青苦练一生,也到达不了。
“何况当时我检查过你爹的伤口,他身上并无一处剑伤,他……他是作战时肩上旧疮迸裂,流血过多才死的。面对那么凌厉的攻势,你爹却能毫发无损,这明显是凶手在最后一刻撤回剑气才有的效果,也只有大哥才会在念及父子亲情的情况下这么做。新何,如果……如果杀你爹的人真是你爷爷,你……你会怎么做呢?”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外孙,心里终究是搁放不下,纵有千万语言交代,却已然说不出口了,朦胧间只见周围雪片纷纷,一道冰门从天而降,在自己眼前缓缓打开,里面赫然站着自己时刻惦记的兄弟与妻眷。段干云又惊又喜,柔声道:“菱妹……是你吗?”那女子点头应是,这时乐逢新走上门前伸出右手,笑道:“贤弟,我们等你好久了。”段干云悲喜交织,道:“好……大哥,我这就随你们来……”悠悠一叹,两只眼睛便慢慢闭上了。
新何悲恸填膺,一时间便似天塌下来了一般,抱着外公的身体狂哭不止,可死者已矣,不论外孙如何叫喊,段干云终是听不见。新何悲痛欲绝,涕泪交零,将大半被单染湿。这等痛苦与十年本无不同,只是他人事已通,将这份孤寂感受更为深切。一直哭到次日天明,新何踉跄站起,便为外公入殓。他照着外公遗嘱在湖边掘了处坟地,将棺椁置入,只是念及十年教养之恩,泪迸肠绝,不敢轻易下土,又在灵柩前守了三夜,方才垂涕将外公葬了。此时他浑然无味,顾游旧地尽是触景生情,心境很是黯淡。这日收拾房间,因物感怀,竟也泪水潸然。新何秋衣初换,独自慨然,又见谷中秋水寒远,草木凋黄,更是物伤其类。
当晚拟定好出谷计划,就在外公坟前幽幽睡下。梦中云雾缠绕,外公、爹娘依稀可见,新何喜不自胜,奔跑上前,忽然天外刮起一阵狂风,将雾气尽数吹散,外公、爹娘他们顿时的没了踪影,唯有一座华丽端庄的宫殿盘踞眼前。新何既奇且惊,提步正要进去,一黑衣男子赶来拦住,道:“庸夫!汝往欲何之?如今境内四处将你捉拿,快随我逃命去。”拉过新何的手就走。忽然一把利剑破空而来,将黑衣男子的手臂当场卸下,台阶上一白发劲装护卫喝道:“东亭携剑使在此,何容蚁辈专断?”带人就来将新何擒拿。新何死命逃窜,刚跑出宫门,一队士兵冲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空中一人道:“御弟急欲何往?”新何抬头一看,见城楼上一身披王袍的英俊男子傲然而立,指骂道:“艾述,你弑父自立,终不得好死……”艾述微微一笑,道:“弑父自立如何?朕更爱淫人妻女呢。”将胸前披风缓缓揭开,里面竟藏着一名赤身裸体的美貌女子。新何惊道:“仓婷!你……你……”戟指怒目。艾述哈哈大笑,道:“在生与死之尽头,放肆挣扎吧!”喂怀中女子喝罢两口美酒,将酒杯掷下城墙,便揽着美人离去。新何怒火冲天,顿足道:“别走……”冲入宫门想来报复。这时“乒乓”一声,酒杯落地而碎,传令官道:“杀!”众兵士应声而上,顷刻间就将新何砍作肉泥……
惊醒之时,梦中情遇已悉数忘记,徒留一腔落魄,新何起身伫立坟前,衣袖顺着吹叶之秋风飘摇不止。良久的静默只能让自己更加的悲伤,逐一在外公、父母的坟前告慰,借着崎岖的山道一路下来,亦将雾气渐次勘破。这时山底吹来一阵凉风,席卷着一股秋所未有的清芬。
新何孤身站在山脚,回望自己住了十年的子月山麓,又看了看脚下的花草地,虽不知是悲是喜,却也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出谷了……
此时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