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虽天寒风冽,桑洛却如往常般卯时三刻便已起身,穿了件薄衫在院中持剑修习。
他并未拜过名师,不过是将父亲所授一一练来。
父亲名桑远,本是州府衙门中一名捕快,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觉吃力,亦有些厌倦衙门中难为人言之事,因此告老还乡,回至出身之地,颐养天年。
桑远平日无事,一如从前一般,倒喜弄些花草。
这小院虽是木门竹篱,略显简陋,然而倒甚是宽敞。
西边墙根下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如今已叶落殆尽。
南边一片竹篱,却围了一个小花苑出来,种得各式花草。
如今冬日严寒,多已收入屋内,只是那几株梅树、九香木、桂树等移动不得,尚在苑内。
梅树已然片叶也无,亦还未见花蕾,只得一树疏枝,别有风味。
今日晴好,却将几盆水仙摆放在那窗边,雪白花瓣拥着淡淡黄蕊,映着那冬日暖阳,如娇睡的美人一般。
桑洛一套剑法演罢,便将那院中花草修整一番。
正在院中将那残菊搬至桂树之下,父亲出来,对他道:“洛儿,今日不去学里吗?”
“爹,今日怎地这般早?”桑洛回头向他道。
“今日天气晴好,便早起些。今日学里无功课吗?”桑远道。
“明日便是冬节,家家皆要祭祖,因此学生们都告了假。”桑洛道。
桑远便点点头,又道:“那君子兰的花盆有些裂了,你既无事,便去袁伯处看看,可有好的,选一个回来。”
“这便去来。”桑洛点头应道。
回屋内换了冬日厚装,便出了家门,去往村西袁伯家中。
袁伯烧制的花盆结实、透气良好,父亲常在他处买些。
走至街道中时,忽见一群人围在一棵樟树下。
听有人道:“哎呀,真可怜!”
又有人道:“是啊,唉……”
桑洛便分开人群,走进看时,却是一个乞丐倒在树下。
浑身褴褛、手脚长满冻疮、头发已然结成块状、身上还不时发出恶臭。
人群虽围着他,却在中间让出一个大圈来,无人敢靠近他。
看他紧闭双眼,气息微弱,想是冻饿又兼疾病缠身,已然危急了。
忽有人招呼道:“陈大夫,这里有人病倒,你可来望一下吗?”
一边便有人让开路来,一个长衫方冠之人走进人群,道:“何人病急?待我看来。”
入得人群,见了那树下乞丐,忙以衣袖掩住口鼻。
“陈大夫,快给他看看吧。”旁边一人道。
那陈大夫远远拿眼瞧了一回,只道:“他已病入膏肓,实已难救。”
说罢,已分开人群,远远走开了去。
人群中不免又有叹息之声,道:“看来已是无命了。”
“唉,真是可怜……”又有人道。
忽见一个年轻女子进得人群来,远远立于旁边拿眼将那乞丐细细看了一回。
走近乞丐身侧,自袖中取出一块四方绢巾,搭于其腕,以指搭住脉搏,细细诊来。
桑洛细看她,约莫十五六岁,清眉水目,肌肤如雪,乌发如云,却不曾见过。
只见她微蹙眉尖,凝神细思,心神全然只在脉象之上。
诊罢,自袖中取出一个深蓝小包,打开来时,里面细细地插了一排针。
她取下两根来,分别扎在那人太阴、人中两穴。
又取出一个碧色香袋,置于那乞丐鼻下,与他嗅了半刻,那乞丐竟悠悠醒转,睁开眼来。
“觉得怎样?”那女子对他笑道。
那乞丐陡然晕厥,及醒来时见了这些人,尚不知发生何事,一脸茫然。
旁边有人告知,道:“你晕倒在树下,是这位姑娘将你救醒。”
那乞丐闻言,方起身叩谢。
“不必了。”那女子只道,“你受了些风寒,如此寒天,却只着此等薄衣,自然会受些病痛。”
人群中便有人道:“我这里有些衣物,可予你穿。”
说着一人进至旁边屋中,不一时果然取出一件厚厚的长袄来,递给乞丐。
那乞丐忙谢过接了,立时便穿在身上。
又有人取了一个馒头并些热水、与他吃下,那乞丐身上暖和、肚中有了食,面色已然好转很多。
女子又取出一个墨色小盒,递给乞丐,道:“这药膏可抹于你手脚冻疮之上,假以时日,必能好转。”
又写下一方,道:“此方可治你风寒之症,如今你症状尚轻,并无大碍。”
那乞丐接过药方,自是称谢,只是面露踌躇之色。
女子取出一些散碎铜钱,道:“我家中药草近日颇有短缺,如今所带铜钱亦不多,这些应可够三日之分,你且拿去吧。”
旁边便有人亦舍了些铜钱,那乞丐感激不尽,各个道谢。
忽听有人高声唤道:“清漪,你又做甚?”
一个老妇人走进人群,对那女子责道:“你不好好在家收拣药草、研读医书,又出来瞎跑什么!”
女子见了那老妇人,忙低头道:“姥姥,我只是出来……随便走走……”
“现在走够了?还不快回家!”老妇人道。
“百里家奶奶,你别骂她了,她在这里给人治病呢。”旁边有人道。
“她才学了几天,就敢给人治病!”老妇人哼道。
女子走近老妇人,笑道:“姥姥,天这么冷,你小心冻着,我扶你回家吧。”
“不用你扶,我这老骨头还走得动!”老妇人道,“早上叫你背的方子,可都背好了吗?”
“我、我这就回去背……”女子低声道。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就跑出来贪玩!”老妇人又厉声道,“还不快回去!”
“好、好,我这就回去!”女子道。
说着,便已扶了老妇人走出人群,向东去了。
人群也渐渐散去,那乞丐拿了药方并所得铜钱,自去药铺抓药。
桑洛便仍往村西袁伯家去。
到得袁伯家时,袁伯正在院中将新制陶盆归放整齐。
见他进得门来,笑道:“你爹又要种新花种了吗?这冬日严寒,只怕种不得呢。”
桑洛与他一揖,道:“并非要种新花,只是旧盆破裂,是以寻个新盆换下。”
“要多大的?”袁伯道。
桑洛指了指旁边一个中等大小的花盆,道:“与这个相差无几。”
袁伯便去院墙下挑拣一番。
桑洛便闲看一番。
见他院中别无花草,只在南边墙下种得一株矮木,椭圆叶片,这般寒冷,仍青翠碧绿,却不知是何名。
不一时,袁伯抱出一个陶盆来,道:“这个最好。”
桑洛接过在手,左右看一回,道:“那便这个了。”
与了银钱,道声:“多谢”,自抱了陶盆回转。
走至一处,远远便见刚才那个乞丐站在药铺门边,那药铺伙计只是拦着他,不许他进铺。
稍走得近些,只听那伙计道:“已说过了,你赶快走,别白耽误我们。”
乞丐将那铜钱拿在手内,哀告道:“我有银钱,烦你替我抓来。”
那伙计只是摇手,道:“臭死了,谁要你的钱。”
铺中又出来一人,对那乞丐道:“快走!再不走有你好看!”
那乞丐无奈,只好作罢,转身欲走。
桑洛走至药铺门前,对那乞丐道:“可将方子与我。”
那乞丐见是位衣着干净的公子,只当是听错了,仍往前走。
桑洛赶到他面前,对他一揖,道:“老伯,可否将药方与我,待我与你配了药来。”
乞丐方知他确是与自己说话,忙道声:“多谢。”便将药方递与他。
桑洛自他手中拿过药方,径直进了药铺,道:“烦照此方抓来!”
那伙计也无话说,照方抓好,将药予他。
他搁下银钱,出来将药递与那乞丐。
乞丐自是称谢,桑洛只道:“不必。”
自抱了花盆,回转家门。
进得家门,对桑远道:“爹,花盆已带回了,可合适吗?”
桑远出门来,拿过花盆细看一回,道:“不错。”又道:“你将我书房里那盆君子兰搬过来,在这院中换了吧。”
桑洛便去书房将一盆君子兰搬了出来,放在那桂树底下。
桑远接过君子兰花盆,先仔细松了土,将花根轻轻提起,桑洛便将盆中所余泥土移至新盆。
桑远便在新盆中将那株君子兰重新培好土,桑洛已取了水来,将花根浇透,仍将它搬至书房内避光处放好。
平日里常看父亲做这些事,桑洛也都大约会得,常帮着父亲照看。
放置妥当,仍然出来。
“明日便是冬节,也该准备准备了。”桑远道,“我去街市上买些香烛、供物回来。”
“我去便可,爹在家里歇息吧。”桑洛道。
“得给你娘选件寒衣,你怎会得?”桑远摇摇头道。
桑洛便也作罢,道:“那爹早去早回。”
桑远点点头,自出门去了。
桑洛无事,便在书房中将昨日读的一本《南华经》取出,坐于窗前阳光之下翻看。
次日天尚未明,已闻鞭炮喧闹之声。
桑洛便比平日早起了些,仍在院中演习剑法。
待桑远起身后,二人带了昨日所买香烛、纸钱并寒衣,备了些酒菜,出门往村东而去。
出了村口,走过一个数人环抱的大槐树,又约莫行了一个时辰,来至一处。
一座矮坟修整整洁,墓碑上字迹清晰,写着:“桑华氏玉莲之墓——夫桑远立。”
亦刻了桑洛的名字在上。
桑远将酒菜摆放停当,将纸钱并寒衣烧了,对桑洛道:“给你娘磕头吧。”
桑洛便跪于坟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下。
桑远自立于坟前,他本不善言辞,此时也只默然无语。
桑洛叩罢起身,对他道:“你在这里陪伴娘,不着急回去。晚上还要祭祖,我先回家准备。”
“去吧。”桑远点点头道。
桑洛便自行回转。
过了那棵大槐树,入得村来,行得一段,忽闻得琴弦铮淙之声。
听那琴音绵绵不断,颇得深意,不由得循声寻去。
不一时,到得一户人家,矮墙并不高,可见院中一株约五尺高的梅树疏枝伸展,梅树下一扇纱窗中飘出淙淙之音。
近处听来,那琴音便如静夜私语一般,切切念念、缠绵不尽;又如初春之水,随风涟漪、汨汨而去;其音袅袅,其情默默,听之如醉。
不想此处竟有人会得如此好琴,桑洛不觉痴立墙外,静静听来。
忽闻两声高喝,道:“清漪、清漪!”
琴声戛然而止,一女子声起,道:“姥姥,何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且不要弹了,将这些药草切了。”
“好,这便来。”女子声道。
听那声音,倒像昨日那老妇人并那年轻女子。
琴音既停,桑洛自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