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春风和暖,草木复苏,燕回莺语。
柳默仍时常至锦水边引笛,只是不再撒下谷米,她是否来过,并不知晓。
而清漪既被撞破,也未敢再靠得这么近,只是远远地坐在林中树下听他的笛声随风飘来。
这日柳默去吉州处理完事务,回城时已是二更时分。
他独自来到锦水边,笛声未起,忽闻得琴弦铮淙之声。
这个时辰,又是城外荒野,怎会有琴声?
柳默循着琴音寻去,远远看见一个小院,窗内透出微弱的灯光,一片梅林在暗夜中隐约可见。
原来她的居处这么近。
行至院外,也并不进去,下得马来,立在院外,静听那琴声。
铮铮淙淙的琴音如流水一般,时急时缓,时如春鸟鸣涧,时如西风萧索,又如秋江渺茫,渐渐隐去。
琴音暂歇,一时只闻夜风习习,静寂无声。
再起时,却转绵绵忧思之声,若断未断,若续未续,突闻清歌声起,其词曰:
淇水有尽
思君无垠
言犹在耳
千山何处寻
一段伤心满天涯
秋霜漫漫恒无迹
万里烟波念孤远
知尔在
何处幽山
谁家灯语
去年双飞燕
春归犹相依
梨颜虽如旧
对面不相识
淇水汤汤,多少别离意
明月无边,长夜何寂寂
一春慕城无颜色
清笛长染相思曲
唯记取
别时秋心拳拳意
其词可哀,其声可叹。
只是那曲中有一句:“对面不相识”,不知是何意。
莫不是她已找到那个人了吗?为何只道不识得?心中暗忖,不知端底。
一曲唱罢,歌歇弦消。
柳默伫立一时,默然上马,悄然离去。
闻得马蹄声渐远,清漪悄悄来至院门前,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春日和暖,是栽种播种的好时节,清漪不免常去城中购置些花种盆钵。
这日入城,正撞上一人,却是秦府秦贤。
说起来,最近老夫人抱恙在家,她已月余不曾去秦府走动。
秦贤见了她,忽然如获至宝,忙向她深施一揖,道:“百里姑娘,还请帮在下一个小忙。”
清漪不明,问道:“不知何事,还请告知。”
“姑娘可知道蒋府牡丹之事吗?”秦贤道。
“并未听闻,不知是何事?”清漪道。
秦贤便将情缘告知。
原来蒋府近来得了一盆绝好牡丹,正值花期,艳丽无方,引当地名门富贾前往观赏。但不知为何,前几日不知何故忽然花谢叶凋,四方求医无果。
蒋威甚是懊恼。
这牡丹原是经秦贤之手入了蒋府,所以也迁怒与他,令他必要医好这牡丹。
秦贤满城请了多少名医圣手,竟都不中用,蒋威震怒,将那些人轻则辱骂,重则责打,已是无人敢应此事。
秦贤正急得抓耳挠腮,今日偶然撞见清漪,想起来曾听祖母说过,她懂得些养护培植之道。也是情急之下,见佛便拜。
清漪听完,淡然道:“这个,恐怕我帮不上忙。”
秦贤只管作揖,道:“祖母常道姑娘颇通此道,万请赏个薄面。不看我,只看我祖母面上便是了。”
别说这牡丹花病得蹊跷,只听那蒋府二字,便知道不可沾染。
若治得好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若治不好时,还不知是何结局。
因此,清漪只道不能。撇下秦贤,自顾出城回转。
次日清晨,清漪自在屋内整理《万花集》,将新近养护心得记于其中。
忽听得叩门声,打开门来,却是秦贤。
秦贤进得屋内,仍然说起蒋府牡丹一事。
清漪与他倒了茶水,仍然忙自己的事,并不应承。
“若今次能医得这牡丹,蒋府必有重赏,姑娘何不一试。”秦贤道。
清漪也不抬头,道:“若医不好时,又如何?”
秦贤踌躇道:“这个……我定当全力保姑娘无虞。”
清漪笑道:“你如何保得?”
秦贤一时语塞。
他不过是靠着祖业,父辈既不在,朝中着实无人,所以才四处结交官宦子弟。他如何能跟蒋府抗衡。
只好告辞出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马蹄声停在院外,又进来一人,还是秦贤。
不等他开口,清漪已道:“我已说明,断不能去了,你无须再这般奔跑。”
“这次却不是我。”秦贤笑道,“虽说这花是我送进蒋府的,花主却另有其人。今日之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这次是他来请姑娘。”
“不必费事,让他回去吧。”清漪只道:
此时门外又走进一人,颀长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柳默。
多日不见,他眼角透着些疲惫之色。
柳默进得屋来,却对秦贤道:“秦兄,一株牡丹,由它去吧。何必在此为难百里姑娘。”
“你不是来帮我一起请高人出山的吗?”秦贤愕然道。
“你并没有说是来请百里姑娘。”柳默道。
“这倒是。不过,既然来了,你也说两句吧。”秦贤道。
“牡丹之病甚奇,多少名医圣手尚无头绪,百里姑娘年岁尚浅,只怕也无处着手。何必为难于她。”柳默道。
秦贤拉了柳默到门外,对他细声道:“我听祖母说过,她颇通此道,恐怕能消得此病也未可知。”
柳默不及答话,清漪已收拾了小锄、修剪工具并一些自制药粉,出得门来,向二人道:“走吧。”
秦贤喜不自胜,当即跟出。
柳默却道:“百里姑娘,不必去了。”
“只得两匹马,如何去?”清漪回头向二人道。
“姑娘可乘我的马。”秦贤道。
清漪却看着柳默。
柳默将自己的马牵过来。
这马通身玄黑,高昂雄俊,鬃毛浓密柔顺,想是平时颇得主人照护。
“此马可有名吗?”清漪问道。
“名玄夜。”柳默道。
清漪点点头,对黑马道:“玄夜,辛苦你载我一程吧。”
玄夜只安静地站着,清漪便骑上马背,柳默自在前面牵着缰绳,秦贤自乘一匹。
三人同往慕州城去。
到得蒋府,蒋威并不在府内,蒋府管家蒋福将三人带到花园内牡丹处。
清漪看那牡丹独得一株,却根粗叶密,原本长势应是上好。凋谢的花朵留存着几片残瓣,尚能想得见盛开时的艳丽姿态。
清漪仔细察看,然而既未见虫害,也不见病迹,好生无端。若只是浇水施肥不当,断不能致此横祸,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柳默在旁看她眉尖紧蹙,走至她近前,轻声道:“若果然无措,亦不必担心,我自不会让他们为难于你。”
清漪闻得此言,心中暖流涌起,对他道:“多谢。且待我再检视一番。”
再仔细察看,仍然一无所获。想这定非寻常花病。
清漪悄悄驱动法力,打开绛苏灵目,找寻这牡丹花魂。
这绛苏灵目能见阴阳两界,在青罗峰中时,花株在侧,无须特特耗费法力,若在人间行走之时,则须法力开启。
灵目既开,便见牡丹花魂满面伤悲,正坐在叶中,若魂魄有泪,只怕已是泪如涌泉。
清漪以密语唤她,她惊异地抬起头来。
“牡丹,你为何如此伤心,可否相告?”清漪道。
牡丹不想在此得遇奇人,忙起身道:“你,你能帮我吗?”
“必当尽力。”清漪道。
牡丹深深拜得两拜,将前缘告知。
原来这牡丹前世为汶州布商之女金氏,嫁与邻县年轻县令何秀,齐眉举案,夫妻情深。
三年后,何秀升蔚州知府,金氏随夫赴任。
途中遇大雨所阻,滞留于一个荒废的庭院之中。大雨三日未歇,只得在荒院中等候。
第三日夜深之时,金氏闻得何秀异声,睁眼看时,只见一个黑衣大汉,手执尖刀,何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那大汉从他身上取出随身银两,见金氏惊醒,便也挺刀来刺。
可怜金氏一缕芳魂,只因恶人贪念,客死异乡。
待她芳魂游离出体,再看时,何秀之魂已不知所踪。
金氏此番冤死,实难甘心,冤魂不散,附于庭中牡丹之上。
金氏生前酷爱牡丹,颇通养护,是以这牡丹异常艳丽,不比寻常。
那日柳默之父柳权路过荒院,见到这株牡丹,喜其艳丽难得,便搬移回慕州,不想被蒋威看见,蒋威言语之间流露欲占牡丹之意,柳权不愿结怨,是以命柳默送至蒋府。
正好秦贤在柳府,平日难得与蒋府结交,认定这是个好机会,便揽了这个差事,将牡丹送至蒋府。
牡丹到得蒋府,金氏仍然勤加养护,牡丹盛开,甚是娇艳照人,引得当地官宦商家各式人等都来观赏。
牡丹乃花中之王,艳冠群芳,被视为富贵吉祥之物,蒋威得此花王,深以为傲。
不想这日宾客之中,竟出现了那日作恶之人。
金氏既见仇人,恨意填胸,只恨自己一缕冤魂,无力报得深仇大恨。是以日夜伤心恨切,牡丹受她爱护多年,感其伤悲,不再争艳斗奇,一夜之间,花谢叶残。
清漪听完,心下亦颇感伤。问道:“可知那人是谁?”
“只听别人唤他李老板,是个玉器商人。”金氏道。
“他长什么模样?”清漪又问。
“身材魁梧,手脚粗壮,五十上下。”金氏道。
“我自会去找寻,带来与你指认。”清漪道。
“全望姑娘成全。”金氏拜谢道。
“牡丹枯萎至此,我与它培些肥力,护住根脉,你且等我消息。”清漪道。
金氏点头应承。
清漪收了法力。
取出所带药粉,刨开牡丹根下泥土,避开主根,将药粉撒上,再细细盖好。
又要了水,将根浇透。
处理妥当后,对蒋福道:“此花病症罕见,今我已撒下除病之物,只是是否有效,尚需些时日。过些日子,我会再来。”
蒋福不屑地一笑,不过碍于柳将军公子之面,敷衍道:“姑娘受累。”
清漪也不理会他。
对柳默道:“此间已处理妥当,暂无他事,可回了。”
柳默见她刚才一番忙碌,似乎有些头绪,但终究不知结果如何。
现下蒋威不在,还是速速离去为好,以免横生事端。
三人当下告辞出了蒋府。
出得府门,三人至茶楼坐了。
秦贤刚落座,便急忙问道:“如何?”
“尚不知。”清漪只道。
“姑娘不是撒了药?可救吧?”秦贤急道。
清漪却不急不徐,道:“如今尚未可知,只是略尽人事而已。”
秦贤听得这话,正是奇痒在身却无可抓挠,不知如何是好。
柳默在旁道:“秦兄且稍安勿躁,暂观后效吧。”
茶水上来,半杯饮过,清漪向二人问道:“这城中有几家玉器铺?”
“平日看百里姑娘并不喜佩戴金玉之物,不过到底是姑娘家。”秦贤道。
“秦公子可知晓吗?”清漪道。
“这个你算问对人了。要说这玉器铺,大小总有十来家。”秦贤道。
秦贤平日喜爱结交官宦子弟、商贾之人,城中何家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总能得知。
“不知这些店铺都是何人经营?”清漪又问道。
“玉器价值不菲,多是有些根基的人家在经营。”秦贤道。
“想来大小玉器铺,都是在这慕州城内有些年数的人家了。”清漪道。
“几乎都是,不过也有几个外来的。”秦贤道。
“是吗?这倒难得了。”清漪道。
“城南梁家,原是京中富商,前年来此。因在京中得罪了人,吃了些官司,家财几乎散尽,不过到底颇有根基,到得这慕州城,仍能做此营生。”秦贤道。
“总算还不算太坏。”清漪道。
“城南还有一家,比梁家略小些,不过东西还挺全的。”秦贤又道。
“这家也是外来的吗?”清漪道。
“是五年前到此。”秦贤道。
“想来也是有些来头的了。”清漪道。
“这个倒不曾听说,似乎祖上并无甚营生。不过偶然在哪里发了迹的。”秦贤道。
清漪心下暗自留意。
“百里姑娘若有兴趣,可与我同去,我跟老板熟识,保你挑得上好的玉,其价亦可商量。”秦贤又道。
“这恐怕不妥。虽说与秦公子熟识,到底是买卖营生,怎好占别人的巧。”清漪道。
今日牡丹之事虽然未妥,但较之先前那些束手无策之人,秦贤就好像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眼下唯恐清漪不肯再来,只想着让她高兴高兴。
况他所说这人,确实与自己交情不错,总能给些薄面。
因此下着力推荐。
清漪喝了一口茶,对秦贤道:“不知这老板贵姓,是何样的人?可好相与吗?”
秦贤忙道:“姓李,最是豪爽。”
李姓之人颇多,也不知是否是此人,如今且去看个分明。
便对秦贤道:“既如此,有劳秦公子。”
于是三人出了茶楼,将两匹马暂寄于此,径直往城南去。
路上清漪再问其他几家,似乎并无相合。
转过几条街,秦贤带二人到了一家玉器铺,匾额上书:“李记玉器”。
这老板文墨粗浅,连铺名也不细想,倒现成得很。
三人进得铺来,只得一个伙计在内打点,却不见老板踪影。
问那伙计时,道是老板去宜州采办货物,不在店内,三日后方能回转。
既然老板不在,清漪便随意看了几个样件,只道并无可意之物,仍出了店铺,来到街市上。
此时已近黄昏,清漪便告辞回转。
“不知下次何时再去蒋府?”秦贤向清漪道。
“去时我自会事先知会,须得秦公子同去才好。”清漪道。
秦贤道声:“理会得。”
秦柳二人欲相送,清漪只道不必,自行出了城。
三日后,清漪来到李记玉器,也不进去。对面正好是一个小酒家,便在那里选了个角落靠里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酌,一边细看玉器铺进出之人。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见一人出来,对那日见过的伙计吩咐了几句,那伙计只点头应承。那人自在那儿门口站了一会儿,见有一个乞丐过来,便恶声恶语将其赶走。细看他时,约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看那手脚皆是粗壮,像是受过些劳苦的。
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清漪细细回想,原来是与柳默、秦贤、秦老夫人同饮之日,出秦府后,与秦贤招呼之人。
如今看他身形样貌,与那金氏所言相似。
只是不知是否真是此人,还须金氏相看。
既察看妥当,结了酒钱,出了酒家,自往城门走去。
不想这边身后却有一人转出,却是柳默。
原来那日柳默听她只问玉器铺之事,到得玉器铺只是随意捡看,并不似意属于此,心下甚觉怪异。又勾起心中疑虑,更是留心。是以这几日都在城门近处守候,候其入城,观其行踪。
三日来并不见她入城,今日她特特来此,却并不进玉器铺,心下更生疑窦。看她行事,料她晚间大概会再来。
三更时分,柳默换了一身黑衣,悄然来至李记玉器铺,隐身于旁边一棵大树之上。
三更刚过,果见一人自远处快步走来,亦是夜行打扮。看那身形,应该与自己所猜无差。
清漪几个起落,已落在院内。院内还算宽敞,只得四间屋。东边屋堆放玉器货物,西边屋是伙计居住,李老板李贵自己住中间一间,其妻儿另住一间。
清漪进得屋内,取出红色小瓶,催动睡神散,此次只需几个时辰,所以不一会儿便收了。
只是这李贵身材高大健壮,搬动他,实是不便。
好在事先准备了缩骨丹,带在身上。
这是雪爷爷为桀风炼制的,让他遇到高大凶猛的灵兽时,先诱其吃下此丹,可缩其身形、减其威力,约莫可持续四个时辰。
解药却是清漪自己炼制的,桀风多养灵兽,若有误食时,可解其困。
清漪给那李贵服下缩骨丹,那人缩至一半大小,清漪将其装入玄色布袋之中,提将起来,跳出院外,径直往蒋府去了。
柳默不知她意欲何往,也跟上前去。
柳默身刚落地,清漪已知身后有人。
转过街角,贴墙站住,待那人至,举掌劈下。
那人却架住她手,轻声叫道:“百里姑娘。”
听得这声音,清漪呆了一呆,道:“柳公子,你怎地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姑娘。”柳默道。
清漪想起要事未了,道:“先莫细问,且去蒋府。”
“去蒋府?”柳默道。
“了牡丹之事。”清漪点点头道。
清漪仍然拎起玄色布袋,往蒋府方向去。
柳默不知何故,看她不及解释,便只好跟上。
走得一时,见她所拎之物似是不轻,便接过来拎着。
清漪也不与他争执。
不一会儿到得蒋府花园,寻至牡丹之处。
清漪悄悄张开障壁。
清漪善修多种阵法,这拈花灵壁能遮蔽声音、视线,壁内人观外如常,壁外人却不见壁内之人,不闻壁内之声。
稍时与金氏指认时,怕有一场惊闹,是以先做好准备。
结界毕,清漪驱动法力,张开绛苏灵目。
同时自目中取下两滴泪珠,让柳默闭上双眼,涂于他眼睑之上,使他可见魂魄之形。
又对他道:“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言语。”
清漪再看那牡丹时,金氏正站在花叶上。
柳默此时见金氏魂魄,惊异万分,清漪轻握其手,示意他不要言语。
柳默只觉一只纤细柔和的手上,传来一阵温暖,便定下心神。
清漪对那金氏言道:“今我带来一人与你指认。只是,你却需应我一件事。”
“姑娘但说无妨。”金氏点头道。
“若果真是此人,无论你如何处置,只是,不能伤他性命。”清漪道。
“那人害我惨死异乡,夫妻分离,断不能饶恕。”金氏变色道。
“六道之中,杀孽最重。若犯下此孽,他朝轮回,须受极刑。他害你性命,自是罪孽深重,已不可逃脱。只是你何必为他犯下此罪,再受那般苦楚。”清漪道。
金氏久为孤魂,知道清漪所言不虚,但此时恨意满怀,不顾以后,道:“要我放过他,实难做到。”
“我好心劝你,只望你解开心结,不要自造恶孽。”清漪叹道。
“姑娘好心,我理会得,只是我冤深如海,难平心中怨恨。”金氏道。
“我便与你看这人,是否当日恶徒。只是,你需谨记,杀孽深重,极刑难免。”清漪道。
柳默在旁听得这些话,心下已明了前因。
清漪与金氏语毕,打开布袋,将缩骨丹解药并睡神散解药与李贵服下,不一时,他回复原样、睁眼醒来。看这四周,似曾相识,却并不知是何处。
那金氏已见他样貌,虽然夜色幽暗,但正与那日天色相似,此景之下,更是认得真切。
金氏顿时化为厉鬼,扑向李贵。
李贵骤然见个披散长发、浑身是血的女鬼扑面而至,吓得连滚带爬,直呼救命。
柳默见他狂状,忙将清漪拉到一旁树下,护在身后。
“当日害我夫妻二人之时,可想到有今日?”金氏对那李贵切齿道。
李贵听了这话,忆起自己所做恶事。
李贵原名钱富,出身贫苦,只在一家玉器铺中与人做些粗活谋生,那日见何秀衣冠华丽,一时起了歹意,谋了他的金银,到这慕州城改名换姓,做起了玉器生意。不想今日冤家路窄,冤魂索命。吓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想我夫妻二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害我相公、谋我性命,你倒逍遥快活!今日便要与我相公报仇,与我雪恨!”金氏恨怨无限,狠狠道。
金氏扑上前去双手扼住他咽喉,那李贵哪里挣脱得开,
“不可!切勿造下杀孽!”清漪忙道。
此时金氏恨意满胸,实难停手。
柳默伸手抓去,欲阻止金氏,那金氏另一手向他击来,亦是凶狠异常。
清漪忙上前挡在柳默与金氏中间,对柳默道:“你我不便插手。”
正无计可施时,清漪忽然瞥见花园内不知何时来了另一个幽魂。
却是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看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金氏正防着柳默再次攻来,眼亦望着这边,忽看见那个男子,倒愣在那里。
清漪见她神色,当下催动法力,将那个男子拉入灵壁之内。
那男子进得灵壁,似乎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金氏亦直盯着他。
那李贵已是奄奄一息。
忽然听得一声:“素玉,放手吧!”
那男子认清眼前这厉鬼,正是自己生前发妻。
金氏闻得此声,知自己并未看错,这个幽魂正是相公何秀,一时呆在那里。
何秀走到金氏身边,拉开她的手,道:“六道之中,杀孽最重,你何必为他受那极刑之苦。”
金氏眼中伤情涌出,道:“相公,你为何在此?”
“当日我魂入地府,你却未至,我要再出来寻你,那里只是有进无出,是以我便在那三途河边苦苦等你。”何秀道,“后来幸得一位异人相助,方能出来,四方找寻你,不想今日在此寻到,正是天可怜见。”
何秀道出始末,又对金氏道:“素玉,跟我走吧,来世轮回,我们仍在一处,可好?”
金氏此时脸上柔情涌现,全然忘却了旁边的李贵。
心中怨念既消,仍化作生前模样。
那李贵早已晕厥,不省人事。
金氏只对着何秀,柔情如水,满面伤悲,然魂魄之体,却又无一滴眼泪,缓声道:“不想相公待我如此情深。”
何秀亦对着她似喜似悲。
金氏感伤一回,却又道:“轮回之时,不知你我分在何处,可能再见吗?”
“便分在天涯两处,我亦会将你寻到……”何秀叹道。
“好,我便随你去轮回,来世无论投身何处,我都会等着你。”金氏亦叹道。
又向清漪拜倒:“姑娘深恩难以言谢,只待来世报还。”
何秀亦向清漪拜倒称谢。
清漪扶起何秀并金氏,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如今你们夫妻重聚,也是真情所至。你们快去吧。”
何秀挽起金氏,作别而去。
柳默见他二人情状,不由得心有所动。
他自小见惯父亲薄情、母亲冷淡,柳府中妻妾明争暗斗,又读了些佛经道义在胸,只道夫妻伦常不过是人之常情,对风月之事甚为淡薄。
今日见他夫妻二人如此情状,方知世间原还有此等情深之人,心下暗自感慨。
这边清漪不免又要喂这李贵吃下缩骨丹,施以睡神散,仍将他装入玄色布袋,收了灵壁,与柳默将之仍送回李记玉器铺,再喂他吃下解药,两人便悄然跃出。
到得城外锦水边,柳默仔细打量清漪,实是不知她到底是何许人。
清漪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亦不知如何开口。
柳默看她默然无声,终于问道:“百里姑娘,现在可告诉我了吗?”
“适才之事,想必柳公子已经明了,还有什么不解之处吗?”清漪道。
“你知道我所言并非牡丹之事。”柳默道。
清漪转头看着他,心中挣扎无端,说与他吗?如何开口?他该作何想?他能接受吗?现在于他而言,我又是什么人呢?……
半晌方道:“你若信我,便无须问,日后机缘至时,自然明了。你若不信我,问又何益?”
柳默亦默然望着她。
她眼中涌动之情,又让他想起了那日月下所见。
那个人是谁?
为何与我相似?
面前这个人又究竟是谁?
为何突然无端端出现在这慕州城,又似乎总在自己眼前出现?
柳默满腹疑惑,然而清漪并不作答。
至于清漪能见魂魄、通鬼神一事,虽然惊异万分,但因自小读了些佛经道义,亦知天地万物皆有灵性,有修为之人自然能见,是以倒不甚在意。
只是看她也不过十八九岁,小小年纪,竟然有此异能,心下倒有些敬服之意。
如今她既不愿言及,柳默也便不再多问,转而问道:“牡丹之事究竟如何?”
“牡丹得金氏养护,方得如此长势,感金氏之悲,是以一夜枯萎。如今金氏已得归所,牡丹为之欣喜,当可再活。”清漪道,“养护之事,我也可略尽绵力,当无大碍。”
“如此便好。明日便告与秦兄,再入蒋府便是。”柳默道。
“尚不可。那牡丹枯萎至此,我虽已培以肥力,若要舒筋展叶,仍需时日,七日后再去便可。”清漪道。
柳默理会得,便道:“一夜辛苦,我送姑娘回去吧。”
清漪点头。
两人默然行至清漪居所,各道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