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叔终于问及老周师徒,戚瑶璘本打算一回来就告诉赵大叔他们在山上的遭遇,但看到木归客后心里一高兴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现在赵大叔突然问起,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脑子里空白一片,支支吾吾了一阵,才勉强组织好语言,以尽量简短的话语讲述起他们在山上的遭遇,唯独对自己遇到恶人被困山洞的事只字不提,只讲到宋蓬芮去寻老周迟迟未归,自己独自寻路下了药王山。
赵大叔在听瑶璘讲述时,脸上神情由最初的惊讶转为哀伤,最后捶胸顿足,悲恸地垂下泪来。
戚瑶璘见赵大叔伤心,心里同样难受至极,但她想起老陆的话,便安慰赵大叔道:“大叔您别太伤心,我舅舅他是很了不起的修士,能掐会算,而且算得很准。我在镇上遇到他后便向他讲述了在山上的遭遇,老陆当时帮我卜了一卦,说周叔叔和宋哥哥现在安然无恙,大概是是因为山体滑坡,被困在某个山旮旯里了。老陆最热心肠了,他答应我要去援救周叔叔他们。老陆神通广大,有他帮忙,周叔叔他们一定可以顺利脱险的。”
赵大叔听后情绪已逐渐稳定,沉默半晌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吃饭。”
戚瑶璘赶紧帮忙盛菜端碗,跟着赵大叔忙前忙后。等饭菜全部摆上餐桌,赵大叔又取来一坛酒,非要和老陆喝点。老陆并不爱酒,可盛情难却,便只得欣然接受,赵大叔为他满上一碗酒,二人边吃边聊。
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必然是要喝酒的,喝到一定程度后话匣子就会打开,就算是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只要他们身在一张酒桌上,便可以通过三两句话很快就熟络起来。
酒桌上少有知己,却绝对少不了朋友。
老陆和赵大叔就是这样,两人一碗酒下肚,话就逐渐多了起来。
戚瑶璘清楚大人讲话小孩回避的道理,便去盛了满满一大碗鸡汤,送到木归客房间。
木归客大病初愈,身体极为虚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戚瑶璘便小心翼翼地喂他喝,她似乎挺乐意这样做,看着小虎牙乖巧地喝下自己一勺一勺喂的鸡汤,心里莫名生出一种被依赖的感觉。
赵大叔向老陆提及戚瑶璘刚才的话,并问他是否有把握确定老周师徒的安全。
老陆当即表示有把握,他昨夜救戚瑶璘下山时,曾感知到山上尚有活人的生息,故此断定老周师徒暂且安全,自己再进一次药王山定然可救二人脱险。
吃过午饭后,赵大叔问老陆何时前去救人,老陆道:“即刻出发!”
赵大叔本想一起去,却被他果断拒绝了。
戚瑶璘想起药王山上还有一条水桶粗细的巨蟒,不但凶恶无比,还会喷吐可使草木顷刻衰败的烟雾,虽然她知道老陆神通广大,但还是叮嘱他要小心,要早去早回。
老陆走后,戚瑶璘主动提出要清洗碗筷,赵大叔不愿意小姑娘辛苦,可她再三坚持只得由她去了。
赵大叔在服侍赵老爹吃过午饭,依然安排他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日午后的太阳并不炽热,而是十足的温暖与柔和,赵大叔沐浴在阳光下面,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是暖烘烘的,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做着娴熟的按摩,一种发自骨髓里的舒服油然而生。
赵老爹面黄肌瘦,几乎瘦的皮包骨头了,看样子就知道是病了很久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力与憔悴,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透过眼缝却能看到瞳孔里的状况,没有半点神采,尽是茫然与空虚,就好像是个瞎子的眼睛。
赵大叔闲来无事,搬了张板凳坐在老爹身边,陪他一起晒太阳。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眉毛逐渐舒展开来,喃喃自语道:“老爹,你瞧多好的阳光啊,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常常抱我出来晒太阳。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你却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感慨万千。
赵大叔闭上眼睛安静地享受午后阳光的温暖,片刻后院子外面忽然传来喊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施主!”
声音清亮有力,犹如钟磬长鸣。
赵大叔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投注到院门外面,就见十个身穿百纳僧衣的和尚站在篱笆院门前,为首的是个眉毛胡须都已花白的老和尚。一行人个个背后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看他们神色庄严肃穆,没有丝毫的疲惫之意,每个人都表现的十分谦恭与慈善。
赵大叔顿时肃然起敬,他平生最信奉佛教,凡是遇到僧侣都要虔诚膜拜。他急忙站起身子,快步走到篱笆院门前,将门打开,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说道:“阿弥陀佛,各位大师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了。”
为首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缓缓开口道:“施主,打扰到你休息,老僧实在过意不去。”
赵大叔大大方方地挥手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曾打扰,不曾打扰!诸位大师从何而来?”
老和尚道:“我们师徒十人是来自西域悲悯寺的苦行僧人。”
苦行僧又名行脚僧,他们与那些住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不同,他们有自己独有的修行方式,那就是苦行。何为苦行?苦行是西方佛教盛行的一种修行方式,因为其难度十分艰巨,修行者的信念必须坚定且强大,一般人很难坚持下来。选择这种修炼方式的僧人大多不注重自己的外表,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边行路一边吟诵古经文,据说这样可以度化沿途枉死的怨灵,佛音会指引它们的转生之路。
苦行僧人不追究物质上的需求,一日三餐温饱足矣便是最大的满足,但他们对精神上的追求度却极高,他们希望通过千里跋涉的苦行,来磨炼自己的身体,净化自己的心灵,并且度化沿途的有缘人,来加深自身的佛法造诣。
苦行僧受常人所难受之苦,经常人所难经之难,在追求大道的路上不断行进。
有一种说法,世间的苦难是有一定数量的,只不过它就像大海那样看似无穷无尽,其实也会有沧海桑田,消磨殆尽的那一天。老天爷会从这些苦难中随便抓一把扔给世人,让世人去经受这些苦难。但老天爷向来是不公平的,他不会将苦难均匀分给世人,这样就导致了两个极端,苦难极少者一生坦途、平步青云,而苦难极多者却命运多舛、一生灾厄。
苦行僧不但不会去逃避老天爷降下的苦难,反而愿意经受更多的苦难,他们认为自己遭受的苦难多一些,那么世人遭受的苦难就会少一些,这样世上就会少一些不幸的人,少一些不幸的事。
不管这样的做法是否有用,但出发点却是好的,他们确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度化世人,让这个世界多一些美好,少一些灾厄。
赵大叔知道苦行僧的事迹,早已心向往之,他很喜欢这种修行方式,也很仰慕苦行僧人。比起那些整天待在寺庙里死读经书的和尚,他更喜欢苦行僧,因为苦行僧是实实在在的修行,他们历经磨难,尝遍世间苦楚,看遍世间百态与人情冷暖,他们参悟出来的东西绝非是幽居寺院的僧人所能感同身受的。
赵大叔已经四十余岁,家里除了一位老父亲,并无妻子儿女。他之所以不娶妻,其实是他一心向佛,早已抛却了情欲。他十二岁时就接触到佛经,往后便痴迷其中。他虽未剃度出家,可时常斋戒,奉行佛教礼数,已是半个佛家弟子。他常年钻研经书,对此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他憧憬过未来,也做过打算,自己奉养父亲尽天年,等老人家驾鹤西去后自己便遁入空门,此后常伴青灯古佛,一心钻研佛法。
此刻一群货真价实的苦行僧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写满了虔诚与崇敬,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与高兴。他甚至想去拥抱眼前这位老僧人,抒发自己内心澎湃的情感,但他还是抑制住了这样的冲动。
他双手合十,字字斟酌道:“大师,我也是个念佛之人,十分景仰像您这样的出家之人。大师今日造访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我实在是高兴的很。大师如果不嫌弃,还请先到舍下小坐,我现在就去张罗一桌斋饭,包管大师与诸位师父满意。”
老和尚轻轻摇头:“施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还请施主不用如此麻烦,随意施舍些米面给我们就好,行走在外食可裹腹便已满足,贪食更多却是无意义的。”
赵大叔恍然道:“原来如此,大师稍等,我现在就去取。”他急冲冲跑到屋子后面的厨房,不一会拎了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回来。
他将蛇皮袋子提到老和尚身前,朴实地笑着:“大师,这里有一袋米和一袋面,还请大师务必收下。”
老和尚微微躬身,双手合十道:“施主吉祥如意。”
赵大叔躬身还礼:“大师吉祥如意。”
老和尚招手唤来一个徒弟,那小和尚领会师父的意思,走过来接过赵大叔手中的蛇皮袋子,躬身道谢:“施主吉祥安康。”
赵大叔道:“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老和尚道:“老僧法号‘受难’,施主贵姓?”
“在下姓赵。”赵大叔顿了顿,继续道,“大师,我有一事请教?”
受难和尚道:“赵施主请讲。”
赵大叔想了想,问道:“我听闻西方灵山乃佛学的发源地,那里贮藏佛经三千万卷,在那里修行的僧人皆能参悟大乘佛法,成就无上大道,不知是真是假?”
受难微微一笑:“灵山确是佛学发源地,那里也的确贮藏着数不胜数的经书,至于在那里修行的和尚是否都能参悟大乘佛法,老和尚倒是认为并不尽然。世间寺院千千万,哪座不曾出真知?并非灵山的和尚就一定能成就大道,普天之下修行者数不胜数,得大道者也不在少数。”
老和尚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修行者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虔诚的、执着的、不断进取的向佛之心,只要怀此心修行,天下间何处不是灵山,何处不能参悟大乘佛法,成就无上大道。修行贵在诚心,而非场地。”
赵大叔听后茅塞顿开,恍然笑道:“我本有打算,等家父百年之后,便去拜谒灵山,寻求大乘佛法。今日听闻大师一席话,才知是我所思所想太过肤浅,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受难和尚的目光慢慢移到院子里,落到桃树下晒太阳的赵老爹身上,随即露出慈祥的笑容,缓缓开口道:“父母本是在世佛,何须千里拜灵山。父母的养育之恩乃是世间最大的恩情,赵施主若能安养令尊以尽天年的话,那也是莫大的造化,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呢!”
“父母本是在世佛,何须千里拜灵山……”赵大叔嘴里念叨着,微微蹙起眉头,似乎若有所思,片晌后忽然展颜笑道:“大师句句真理,令弟子受益匪浅,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此刻一缕阳光挥洒下来,似一串明亮的金线,又似通透的佛光,正照在赵大叔与老和尚的身上,照亮了他们的心房,也照破了世间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