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安然闭着双眸,面上已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嘴角浅浅勾勒。
恰逢此时,旭日凌空,他们身后的洞口正有一缕晨光透过,江河静静挪步,走到一侧,让那道清光缓缓铺洒在这人沟壑的脸上,氤氲几分迷蒙的烟尘。
老人没做什么,只是紧紧握住手上一柄暗淡无光的长剑,紧到这柄剑都成了他的一部分,像是嵌进了雕塑里。
这便是老剑仙。
世人口口相传,或许是人世间,最接近飞升的老人。
也许世人都在忌惮,有朝一日这老人破关而出,成了那名副其实的剑仙。
也许弟子都在希冀,这传说中的人物能庇佑宗门,往后能扬眉吐气,不受那外界冷眼。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后也倒在时间的长河里。
“这件事,只有您一个人知道?”江河问。
江秋皙仍是无言,唯有手中长剑荡起一抹剑光,照亮了整间石室。
直至此时,江河才看清这石壁上满是剑痕,那诸多剑痕纵横交错,刻成了一个又一个苍劲的字迹,似是这老人临终前最后的绝唱——
“吾诞于世家,自幼修行。少年习剑,颇具天赋。后负气运,得剑柄授业,年仅二十,登临地境,自诩同境无敌,世人皆谓‘剑狂’。
然年少成名,洋洋得意,生性好斗,桀骜不驯。虽行正义之事,亦招杀身之祸。盖因自负过满,不拘小节,树敌林立,反以为荣。
迄今,终不识罪魁祸首,只晓那日八方来敌,亲眷挡灾,满门尽屠。幸有剑柄之灵,传道死剑,以之相逼,废尽修为,方能绝境逃生。
幸而不过四十年华,尚有未来。修为虽废,根基未绝。痛定思痛,欲重修基业,报仇雪恨。剑柄相助,几经险阻,争机缘、斗同道,屡屡死里逃生,终破而后立。
待功成之日,毅然返乡,指剑寻仇。
然时过境迁,已匆匆几百春秋。
时光无情,车轮滚滚,仇敌尽已归于尘土。拔剑四顾,茫然无措。恍然回首,才觉错过良多——
几百年间,偶有佳缘倾心,吾心系深仇,一心向道,不曾理会。
剑柄之灵,欲光大门楣,重铸剑宗荣光,亦觉浪费时间,只假意许诺,转眼抛诸脑后。
待茫然之际,拾起过往,佳缘或香消玉殒,或另有所属。剑柄灵气尽失,销声匿迹,又成孤身一人。
至此,终放下执念,为当下而活。
缘之一事不可期,剑柄之托不敢忘,故肩负剑柄遗愿,图复兴剑宗,光大门楣。
只叹一身天赋,皆诉诸剑道之中,身无银两,开宗立派,实属窘境。
蹉跎半生,宗门屡开屡闭,纵使登临灵境,亦人丁稀落,难以为继,只得另寻他法,以求收一善于经营之门徒,托门徒光耀剑宗。
好在老天不负,走走停停,终得仙苗有七,其天赋皆不在吾之下,未来可期。吾精心教研,将之七人抚养成人,而今皆已名震一方。
至此,剑柄之愿已解,吾之遗憾亦消,回看此生,本无甚牵挂。当一心修行,更攀高峰。
可吾亦垂然老矣。
世人皆言,灵境之外便是真仙,然真仙之境犹如天地道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吾一生向剑,已走至当今修士之巅,仍不见真仙之境,只怕无福消受。
纵横千年,历经生死不知凡几,此番生死早已看淡。寿终之前,唯一担忧之处,唯有身后剑宗。
门下七徒虽已踏足灵境,可天地偌大,只七人坐镇仍不安稳,若有觊觎之徒横征杀伐,难免不受殃及。
思前想后,唯有假借飞升之名,震慑四方,方能发挥这枯槁剑上最后余温。
说也笑也,纵观吾此一生,凡经历之时不知悔改,凡失去之时才知珍惜,唯失败、遗憾贯穿始终。待幡然醒悟,皆为时晚矣。
然此生错事良多,唯有传承不负,终算圆满,幸甚至哉。
若有后来之人,遇吾尸骨,观此碎语,且将其中剑道真意带去。
若剑宗尚存,烦其留给吾之弟子,若剑宗已逝,烦请继续传承下去。
剑柄之灵曾以身相救,换吾一命,如此,吾也终不算愧对他也。”
剑痕遍布整个空旷的石壁,在这纵横之中,江河隐隐感到自己对剑道的感悟更为深刻。
只是他还不太能够参透其中真章,想必是自己的天赋不够。
良久,他叹道:
“原来老剑仙从未触碰到飞升的瓶颈,只是意识到自己将死,却还在为剑宗考虑……他是意识到,剑宗会有如今这般举世皆敌的一天了么?”
“或许吧。”
江秋皙不置可否,
“剑宗,与师父很像。”
江河又看了一眼老剑仙刻在石壁上的文字,点头道:
“行正义之事,仍招杀身之祸。人心便是这般错综复杂。”
他紧接着沉默了一番,欲言又止。
江秋皙看出来他的纠结,只道:
“你想说什么?”
江河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又觉得不该隐瞒什么,轻声道:
“我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老剑仙,遗憾你们……遗憾你们明明为剑宗的延续付出了这么多,却仍旧摆脱不了它即将覆灭的命运。”
他知道此时提及这些不合时宜,但有些事情却又不得不面对。
江秋皙并未因他的话而生气。
可兴许是因为她的心思从来都不会流露在表面。
不论如何,江河都不得不说:
“宗主,我们从一开始都想错了。
我们曾认为自己可以改变命运,再不济可以欺骗命运……曾经的我真的这么想过,没有骗你。
可直到我经历了之前的一切,出现在此刻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骗自己,我可以改变过去。
我知道是您救了我,向前次一样,在我渡劫时将我拉到了这里,这或许也是我的灵境并不完全的原因。
可我只怕,您将我引至此处,顶替您师父的作为,恰恰会成为推剑宗走向灭亡的原因——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
命运当真是既定的,我们谁都摆脱不掉。”
江秋皙仍然不置可否,听了江河的话,只沉默了半晌。
旋即道:
“你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