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将军,我们快些回家吧。”
轩辕城外,顾青山堪堪从土中钻出,便见鱼武已在城外等候她多时,如今脚踏飞梭,一副随时准备逃窜的模样。
说完这话,他神情陡然一变,慌张转变了平静,眉眼缓和,气质也变得温润起来,恰是鱼文开口:
“方才在坐席之时,我遇见江国师了……他乔装接近我们,吩咐我们在此等您。
江国师果真神通广大,一别百年,修为手段皆是到了令人高瞻仰止的地步,实在叫人羡慕。”
顾青山守擂许久,如今已无甚气力,脱离险境后自是免不了喘息一番,便席地而坐,问道:
“他是如何吩咐的?”
“江国师的意思是,让我直接带您回鲤国。”
“果然。”
顾青山轻轻一笑,似是猜到什么,反倒让鱼武不解:
“有何不妥之处?”
“不,没有。”
顾青山摇了摇头,贴在袖上的布袋灵光一现,几粒丹药平白出现在手中,旋即便被一股脑吞入腹中。
那丹药中蕴含的灵气相当暴动,顺着喉管向丹田涌动,随时便如剐蹭着她的食道,刀刮之痛,让她这个久经沙场之人也难免脸色铁青。
“剑丸?顾将军,你这是……”
鱼武当然认得出来那是什么,顾青山与鱼幺幺修行剑气之法,致使寻常市面上售卖的回灵丹于她们无用,平日无事了会姐妹相伴,去那剑山山脚薅先辈羊毛,将那纵横的剑气炼化成丸。
这剑丸相当暴戾,平素是只运转功法,汲取上头剑气,如此一来回复灵气虽然缓慢,却能不受剑气剐蹭之扰,省的回复灵气时还留下什么内伤隐患。
如今她一股脑吞进肚里,显然是不顾剑剐之痛,抱着尽快恢复的打算。
鱼武不明白,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她怎地如此之急。
却听顾青山一边打坐消化药力,一边道:
“江国师所言不虚,此地凶险至极,但如今轩辕城里怕是乱成一锅,顾及不到你我……你当早些回家才是。”
“只有我?”
“我要留在这里。”
“顾将军三思啊!”
鱼武劝诫道,
“江国师好不容易将我们两人送出来,逗留不去,怕是要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莫管我,你走你的便是。”顾青山平静道。
“难不成您还要再杀回去?”
鱼武急得险些跺脚,
“那等人物岂是我们这些喽啰能抗衡的?我们与这三山五宗恰是云泥之别,修为境界亦相距甚远,从那般人手下活过来便已是万幸,如今再杀回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那不回去,岂不是留他白白送死?”
“您还不了解江国师吗?他一向心思缜密,不是在心里打好了算盘,敲定了计划,是绝不可能贸然行事的。
江国师如今却是身临险境,但他既然敢出面相助,定是备了后手,我们不必担心才是。
若贸然回去,只怕难免还要顾及你我,乱了他的计划……”
鱼武自认判断准确,仍不愿顾青山一意孤行,执意劝道。
顾青山却比他更为笃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了解他。”
鱼武一怔:“什么?”
顾青山沉吟道: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心思缜密,以为他料事如神,以为就凭他那种谨慎的性子,定是有了完全的准备才敢冒险出面,断定他不会有意外……这恰恰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
他这人从来都不算个什么运筹帷幄的谋士。”
“怎么可能……”
鱼武不信,
“您忘了吗,当年鲤国的浊仙之患,便是江国师步步为营,从容解决的……”
“那是因为他敢赌。”
顾青山叹息一声,颇为惆怅,
“他敢赌自己会赢。
可凡是作赌,便总有赌输的一天。”
每一次,他每一次都在赌。
在青玄观时,他赌自己把握了那老道的命门,可以碎了那老道的道心,为此不惜回过头来只身冒险。
鲤蛮相争时,他赌自己能硬抗天劫洗髓,强行拉蛊虫护法,硬撼天劫之力。
远走他乡时,他赌自己能够抽丝剥茧,力挽狂澜,救下那个手眼通天的地仙,再回到鲤国这片故土……
在顾青山所见之中,江河赌过无数次,也并非没有赌输的时候。
所以她也很明白,江河习惯制定计划,可他的计划却从来没有严丝合缝过——
他的行事风格,从来都是在混乱而繁杂的迷宫中,寻到了一个看似不错的出路,便赌自己能从这出路见到光明,而一条黑的走下去……
他这人分明莽撞的很,根本谈不上什么‘料事如神’。
好比当年两人身处青玄观时,若不是自己发觉被他算计,折返回来,一闷棍敲死了那回光返照的老道,只怕那便宜师父早就与他同归于尽!
正因她了解,江河是这样的一个‘赌徒’,才更笃定他不是打好了主意,确定自己能安然无恙才出面救下他们。
而是他想要救她,才在万不得已中被迫出面,又选了一条看似尚可,却前途未知的出路。
“赌徒总会赌输,总会赌错。
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向深坑里跳吗?”
“可我们势单力薄的,就算杀回去又能有什么用,不是平白给江国师添麻烦么?
您总不能跟着他一块儿往下跳吧……”
鱼武仍是执意道。
他也是为了顾青山好。
到了如今这时候,销声匿迹,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顾青山想的却不是这些。
在这刹那之间,她想的不是是非对错,不是正确与否。
想的只是许久之前的一晚,他与她道地那句“离开”。
她没有选择与他离去,名为责任的重担压在她的肩上,迫使她留在鲤国那方寸之地,守望了两百年的光阴。
她当然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可当蒸蒸日上的鲤国,无时无刻提醒着她已无需再为故土考虑,提醒着她该为自己而活时,她又难免会想——
倘若当年的鲤国不是那是非之地,倘若当年的自己肩上的担子再轻一些,是否便会选择同他离开,携游天下?
时过境迁,顾青山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机会。
可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她的眼前。
而那早已在心中回答过千万遍的答案,也不会于此刻再有丝毫的动摇:
“如果他的眼前最终只剩下了一条路,如果那条路的尽头只是一望无际的深渊。
我也会陪他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