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翠哈和丁秀两个人一起去的刘晓燕的墓地。
阳光下一排排一列列的墓碑,闪着光亮,让人的心底里无比开阔,墓地里的广播放着念佛的音乐,节奏平缓的音乐笼罩下,肃穆宁静。
丁秀走在前面,她只来过一次,却牢牢地记住了母亲墓穴的位置。吴翠哈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扫过石板小路两侧墓碑上的名字,这些名字曾经都是鲜活的,有生命的,立体的。刻在墓碑上以后,就彻底变得静止,变成平面。
那些名字后面的故事,就像繁华世界里的一抹亮色,闪过去,就被其他的颜色代替,其他颜色由浅入深,变得最浓重的时候,就是消失的时刻,随即再变成被代替的颜色,就这样,墓地里又多了更多石刻的名字。
吴翠哈的心怦怦乱跳。
墓地总能让人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脑海中似乎能看到住在里面的人们,一家家一户户,大家挨得非常近,陌生的是,无论怎样近,都是死气沉沉。墓碑上的光亮,也改变不了他们生活在阴暗,不见天日的环境里。
吴翠哈回想起姥爷丁三四、父亲吴老六、母亲丁红之,他们三个人在乡下的坟墓。自家的田地旁,住着家人最后的归处,他们守望着生活多年的家,守望着赖以生存的土地。
那种感觉,和这样大片的墓地是完全不同的,那里是孤零零的,而这里聚集了太多死去的人,人们像被画在格子里一样,有着特有的秩序,特有的方式,仿佛冰冷的墓碑下面,是一个全新的时空。
舅妈刘晓燕的墓在墓区东北角的一个区域,叫做福人区。福人区的第六排第六号就是刘晓燕最后的归属地,丁秀站在墓碑前,目光注视着墓碑,墓碑上金色的字还是崭新的,阳光下更加闪耀,“刘晓燕”三个字,在墓碑的右侧,左侧的空白,是给父亲丁红全留着的。
这样一个再常见不过的墓碑,却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空白,只要再多注视一会儿,就会渐渐放大,放大到房子一样,那个房子,是给正在活着的人留着,而活着的人,也清楚地知道,这将是自己最终的归属,这样的事实,谁都清楚。
“妈!我来看你了!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总是做噩梦,梦到你的时候,都是那么可怕的场面!妈,你还好吗?你有什么错?我爸活得好好的,在你尸骨未寒时,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把你的一切,全都抹掉,你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丁秀俯下身子,坐在墓前,像聊天一样,开始诉说。
吴翠哈一惊,刘晓燕死后经历的,自己是见到过的,她没想到,丁秀竟然是有感觉的。她不禁有些心虚。
“妈!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你回来的!这一世,你活得够累了,下一世,我希望你活得更自我,不要为任何人牺牲自己!没有人是值得你牺牲人生的!”
丁秀说着话,从衣袖里一抖,掉出三根香,绑在一起的三根香,又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
“妈,我把香点燃,你要是不愿意以后,我爸也出现在这座墓里,你就灭掉一根香。从今往后,你们大陆朝东,各走一方!我来帮你做这件事!”
丁秀真的把三根香点燃,插在墓碑前的香炉里。
三根香慢慢燃烧起来,三缕青烟徐徐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后混合为一缕,墓碑上“刘晓燕”三个字,在轻烟中,暗淡了金色的光。
吴翠哈没想到,留洋在外的丁秀,居然是有备而来,还自己准备了香火。
“妈,你告诉我吧,你的想法最重要!”丁秀看着三根香,轻声说。一切看着是那么自然而然。
三根燃烧的香,真的有一根,由白烟变成黑烟,燃烧的香灰停止,另外两根继续燃烧,停下来的这一根香很快就落了下去。
“妈!太好了!我知道了你的心思!放心吧!女儿给你这就去办!妈!你在那边,一定要过得好!”丁秀从地上站起来,对着母亲的墓碑躬身下去,鞠了一躬,随即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再次站起身时,丁秀的脑门上,红了一个疙瘩。白皙的皮肤上,看着格外显眼。
“翠哈,我要找人重新刻一个石碑,把我妈的名字居中,以后这里就是我妈妈一个人的!没有别人!不能让其他的人,玷污了我妈妈身后的清净之地。”
吴翠哈愣了一下,点点头。
“然后,我还要买一个墓地,不在这里,买一处离这里相对更远的地方,让他们永世不要再见面!我妈活着的时候,太不容易了,死后,我希望她换一个活法!我相信,人一定会有来生!这一生没有活好,下一世至少要补救补救!”
丁秀说着,揽住吴翠哈的肩,亲热地把头凑过去,低声说:“翠哈,你有时间给我算算,我这样做对不对?”
吴翠哈笑了,伸手搂住丁秀的腰,低声说:“不用算,我觉得你做得对!”
两个人找了墓地管理人员,把刘晓燕的墓碑重新刻了。
而丁军这边,昨天喝完酒,还是回到了医院,他已经习惯了在医院陪护,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孙秀珍还是在李富的病房里,睡在没有病人的病床上。
李富还是被找到了,在那条河的下游,漂到了河岸上。
丁军开着车,拉着孙秀珍,见到李富的遗体时,都被惊呆了。李富在河水里被泡的时间过长,整个人都浮肿了,那张脸,那个头,都已经大了不知道几个号码。
李富的裤子可能随着河水漂走了,他赤裸着下身,下身大腿内侧的烫伤,被河水浸泡后,伤口发白,皮肤碎裂的部分,还有些粉红色的血迹和黑黄色的油渍附着在上面。
孙秀珍十分平静,没有哭也没有闹。她看起来已经接受了李富的死。
丁军办了一切手续,李富的遗体最终认领后,排除他杀,送到了殡仪馆。
孙秀珍从医院里搬了出来,悄悄地走了,没有再出现。
丁军找不到孙秀珍,没有办法,只得亲自操办李富的葬礼,一直到李富火化。丁军给李富在母亲刘晓燕所在的墓地也买了一块墓地,把李富下葬后,孙秀珍都没有再来。
丁军在医院里,给李有交了足够治好病的钱,烫伤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妹妹丁秀执意要买一块墓地给父亲丁红全留着,丁军只得陪着,在郊区新盖的一处墓地,买下了一块,丁秀才算满意。丁军对于父亲老丁的怨尤之气,应该是丁家三个子女当中最大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妹妹丁秀不声不响地给母亲重刻了墓碑。给父亲另买了一块墓地。打算在父母百年后,把两个人分开下葬。
小丁丽对于姐姐丁秀重刻了母亲的墓碑,给父亲又额外了买一块墓地这件事,是反对的。她认为,父母毕竟是生活在一起一辈子,死后未经同意就分开两个人,是大逆不道的。至少她不敢做,也不会做。
吴翠哈赞同丁秀的观点。
丁秀是丁家三个子女中,唯一梦到死去的母亲的,她梦中的母亲,生活得水深火热,对在世的父亲,满腹恨意,这样的境遇,让即便做了鬼的母亲,也没办法生活得安逸,丁秀此次突然回来,就是来解决这件事。
丁秀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心满意足地回美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