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一眉下弦月挂上淡青色的天空。
夜幕开始降临东园小区。
小区的道路上,人多了起来。有刚吃完晚饭下楼,不慌不忙散着步的人;牵着绳,跟在狗后面跑的遛狗人;满脸疲惫,手里的马甲袋,探出芹菜和莴苣叶子的晚归的人;还有来来往往,戴着机车头盔,步履匆匆的外卖员。
小区的中心花园,有人放低音量开始跳舞,边上的儿童乐园,传来了孩子们嬉闹的欢叫声。相邻楼房的某扇窗户里,有清脆的钢琴声流淌出来。不一会,从另一扇窗户,有断断续续的萨克斯声,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从十二幢的楼上,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黑影朝下坠落,“砰”地一声巨响,砸在了下面的女贞丛里,尖叫声戛然而止。
很多的人围过去,接着,又有尖叫声从围观的人群里响了起来。
吃过晚饭,老公在厨房里洗碗,陈小曼陪着三岁的女儿夏夏,在铺满泡沫地垫的客厅里爬。女儿在前面逃,陈小曼嘴里吼吼着,在后面虚张声势地追,却是永远也追不上。女儿夏夏咯咯地笑着,笑累了,往边上一倒,倒在了地垫上。
被推到一边的茶几上,陈小曼的手机响起,她赶紧在地垫上打了一个滚,滚到茶几边上,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老大来电”,陈小曼赶紧接了起来。
东园小区离陈小曼的家很近,只隔了两条街,陈小曼开车抵达十二幢楼下的时候,已经有一辆110的警车,和一辆辖区派出所的巡逻车停在单元门口。
离这里三四米远处,拉起了警戒线,一位民警和一位辅警站在那里,不停地和探头探脑的好事者说:
“走走,没什么好看的。”
陈小曼走了过去,那位派出所的民警认识她,和她打了一个招呼。
陈小曼跨过警戒线,走近女贞树丛看看,坠楼者已经被移走了,这里留下的只有被压坏的灌木丛,和一棵断了枝的结香树,结香花落了一地。
还有就是,灌木丛和前后的草地上,黑乎乎的一滩狼藉,陈小曼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她退回到警戒线旁,问那位民警:“已经拉走了?”
民警点点头。
“人怎么样?”
“二十三楼下来,当场死亡,这都分不出来了。”民警说着,拿手在自己脸前面划了一个圈。
“徐大来了吗?”陈小曼问。
“来了,已经上去了。”
“那我也上去。”
“好,2302。”
两梯两户,2302的房门开着,电梯门一开,人还没走出电梯,陈小曼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嘈杂的人声。
她走进门,转过门口的玄关,禁不住愣了一下,她看到客厅里挂着一张一米多高的半身写真照,照片上的女人大概四十来岁,剪着一头齐耳的短发,皮肤白皙,面容姣好,气质不凡,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她正盯着陈小曼骄傲地笑着。
陈小曼之所以会愣一下,是感觉这人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下又想不起来。
分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徐海滨,陈小曼的顶头上司,手机里的老大,还有辖区派出所的指导员和所长都在这里,另外还有几个穿着夹克衫,陈小曼不认识的人。大家低声交头接耳,但因为是在室内,几个人一起说,还是嗡嗡嗡的,有些杂乱。
陈小曼走近徐大,徐大朝她点点头,陈小曼说:“没看到你的车在下面,老大。”
“保安把我领进地下停车场了。”
陈小曼头朝墙上的写真晃了晃,低声问:“这谁呀?怎么这么面熟?”
徐大凑近她耳边,悄声和她说:“四方的。”
“坠楼的是她?”
“不然呢,我不叫大刘他们,叫你过来。”
陈小曼明白了,怪不得这么面熟,原来这个女的,是四方集团的董事长钱维甄。四方集团,是市政府下属的大型国有企业,四方集团的董事长,和陈小曼这个科员,相差好几个级别,又不是一个系统,陈小曼当然不会认识她。
但挡不住钱维甄是个红人,抛头露面的机会多,陈小曼在各个场合,还是见过她几次,加上她人长得漂亮,在一众油腻的飞机头或者大分头里,颇为显眼,想不记住她有点难。
钱维甄坠楼的阳台比一般的阳台大,没有包阳台,阳台上摆着铁艺的花架,一层一层,架上的花草生意盎然,看得出有人悉心照料,花草之间,摆着一张椅子和一张茶几,茶几上还堆着几本书,陈小曼把书拿起来看看,抖落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什么。
阳台的围栏很高,有一米二左右,要不是刻意爬上去,不可能会发生意外。陈小曼抬头看看,看到阳台顶上装着的升降晾衣架,再看看阳台外面,也没安装什么伸缩衣架之类的,这又排除了人趴出去收东西,不幸坠落下去的可能。
陈小曼注意到阳台的栏杆上,放着一只玻璃的烟灰缸,烟灰缸里有一只土香园大酒店的一次性打火机,还有些散落的烟灰。
陈小曼戴上手套,拿着烟灰缸走回到客厅,问所长:“有其他的男人在?”
“没有,只有她儿子在家。”所长说。
陈小曼把这只烟灰缸,放进了证物袋里。
出意外的时候,钱维甄读高一的儿子也在家里,今天周末,他刚从学校回来,吃完晚饭,他回去自己房间玩游戏,这里钱维甄就出了意外。
儿子在家,这又排除了有外人入侵的可能。
陈小曼看到钱维甄的儿子童童,十六岁,已经是一米八的个子,长得挺帅,有钱维甄的底子在,但偏瘦弱。
到底还是孩子,陈小曼走进童童房间的时候,距离钱维甄坠楼,已经快一个小时,童童靠墙站在那里,脸色煞白,一眼的茫然,人还在禁不住地微微哆嗦着,看着就让人心酸。
徐大摇摇头,和陈小曼说:“可怜的孩子,都还搞不清状况,问他爸爸的电话,他连他爸爸的电话都不知道,我们还是通过他爸爸单位,找到了他,现在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陈小曼问:“他爸妈是?”
“早就离婚了,爸爸又有了新家。”
几个人商量一阵,根据现场的状况,最后达成一致的结论,排除了他杀的可能,钱维甄应该是自杀。接下来,徐大和所长指导员他们,负责搜查外面客厅和客房,陈小曼负责搜查钱维甄的卧室,目的是想找到,钱维甄有没有留下遗书什么的。
陈小曼走进钱维甄的卧室,很快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卧室里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都上了锁,这些锁,比如梳妆台和写字台立斗的抽屉,家居的家具哪里会可能有锁,一定都是后来加装的。
更奇怪的是,连衣柜的推拉门,也装了锁。
陈小曼心里有些亢奋起来,锁是用来锁住秘密的,只要能打开这一把把的锁,自己肯定就能发现很多钱维甄的秘密。
陈小曼想了一下,她看到墙角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个背包,她走过去打开背包,从里面找到了钱维甄的钱夹和车钥匙,和车钥匙串在一起的,是两把好像是抽屉的钥匙。
陈小曼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把钥匙试了试中间的抽屉,不是,接着拿起另外一把,锁开了,拉开抽屉,在里面看到一串钥匙。
陈小曼用钥匙把所有的抽屉和柜门都打开,搜查了一遍之后大失所望,什么都没有找到。
每一个抽屉里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且极简,东西都不多,化妆品用的是香奈儿,不管是口红眉笔还是粉饼,每样都只有一件。
衣柜里的衣服也熨烫得整整齐齐挂在那里,不是普拉达,就是古琦,以套装为主。只有两条睡裙,是碎花棉布的,虽然也熨得很平整,但看上去就已经很旧,其中的一条,还磨出了一个洞。
写字台的抽屉里,连留有钱维甄书写笔迹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是陈小曼想找到的日记什么的,只有一叠单位里的文件码在中间抽屉。立斗上的三只抽屉,虽然上了锁,打开来,两只是空的,最上面那只,摆着三条摩尔烟,其中一条已经拆了封,还有四包。
陈小曼把抽屉一个个拉开,把柜门也拉开,她站在那里,看着这过分简洁和整齐的一切,却心悸了一下。
她有些沮丧地走回客厅,徐大他们和她一样,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个时候,童童的爸爸到了,徐大和所长他们迎过去,和他说着什么。陈小曼朝徐大晃晃手里钱维甄的车钥匙,和他说:
“我去车上看看。”
徐大点了点头。
陈小曼走到外面走廊,想了想,她走去对面的2301,按了一会门铃,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陈小曼接着就去了地下停车场。
她在钱维甄的车上,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现,钱维甄的车里也特别干净,好像刚刚清洗过一样,后备厢里,除了一双布鞋,一把雨伞和一箱拆封的农夫山泉,就什么都没有了。
前面副驾座的手套箱是空的,座位中间的储物柜里,也只有一张油卡,一只旅行用的化妆包,和一瓶小瓶的香奈儿香水,还有一条手机充电线,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陈小曼离开地下停车场,到了地面,还是走到楼下警戒线那里。她从民警手里要过手电,在女贞树丛里寻找着,找到了一包摩尔香烟,拿起来看看,香烟刚拆封,只取出一支。接着,她在那一地的狼藉里,找到了一支摩尔烟头。
陈小曼想把这些当作是证物拿回去,想想又算了,没有价值。她都已经能够想象,钱维甄就是站在上面阳台抽烟,抽到一半的时候跳了下来,她跳下的时候,应该是摆在烟灰缸边上的这包香烟,被她带落了下来。
接着,陈小曼就跟着徐大,转移去钱维甄在四方大厦的办公室。
钱维甄的办公室和她卧室一样,也是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装了锁。陈小曼在办公桌前坐下,拿起钱维甄的车钥匙,用串在上面的小钥匙试试,第一下就把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打开了。
在这里,他们也同样没有找到钱维甄的遗书,不过,却找到了一本日记本,在第一页,陈小曼看到左上角写着的日期是2024·01·01,下面是一段日语。
从第二页开始,钱维甄应该是写了什么,但一页页都被撕去了,留下厚厚一叠锯齿状的毛边。也不知道是钱维甄本人,还是有其他什么人撕掉的。
陈小曼把日记的第一页拍了照片,发给她在杭外教日语的朋友,请他看看写了什么。朋友马上回复,和她说,这是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翻译成中文是:
“我明知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陈小曼心里一动,虽然这首诗不能说明什么,但她再想起钱维甄那一脸骄傲的微笑时,她觉得有一种虚虚的感觉。
初步的结论钱维甄是自杀,但因为她身份敏感,当天晚上,由市纪委牵头,市监委、检察院和公安局马上成立了专案组,公安这方面,就由徐大和陈小曼两个人参加。
出现这样的事,社会上肯定会议论纷纷,大家习惯的套路和说法肯定是,钱维甄不是畏罪自杀,就是因要包庇什么被自杀。
为了对社会,对组织,也是对死者负责,上面要求他们,专案组必须尽快给出一个最终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