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盘膝坐着的嘉靖正捏着两张纸看的聚精会神,神态之专注甚至要比他审视朝廷每年财政预算还要更甚。
这是最新送来的密报,内容是陆远和谭纶之间的谈话。
这信,嘉靖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黄锦守在一边进言道:“主子,这信奴婢也看了,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啊,不过是那陆远一些虚伪的自证清白的话罢了,还有就是一些牢骚话。”
就陆远说的那些话,黄锦也都看过,咋也看不出什么猫腻。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陆远就算是有不轨之心,他也不能当着谭纶的面就直接说‘我陆伯兴要造反’,当然是把自己说的多么多么忠心,皇帝是多么多么多疑,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加上辞去了吏部尚书一职心有不忿,牢骚两句,顺带着再攻击攻击严嵩和仇鸾这两位‘忠臣’。
黄锦不明白这些话,嘉靖有必要翻来覆去的看吗。
“不对劲,不对劲。”嘉靖开口道:“朕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一定是漏看了。”
说着又重头审读一遍,最后目光停留在了这一句对话上。
‘两个月前张阁老说皇上有意将京营扩军到二十万的时候,本辅就知道皇上定是起了猜疑之心,要扩军来防着本辅’
两个月前?
张阁老?
嘉靖的瞳孔瞬间收缩。
两个多月前,自己只在精舍内召见了仇鸾、陆炳两人,也只和这两人说过自己打算扩军京营的事,可是张治怎么知道的?
是谁泄的密?
仇鸾?
陆炳?
黄锦?
一念至此,嘉靖立时站了起来,同时看向黄锦。
后者一直都在关注着嘉靖,陡然见到嘉靖如此冷冽的目光对向自己吓的心脏一颤。
“主子。”
“不是你。”
“啊?主子什么意思?”
嘉靖将信递回给黄锦,言道:“这天下谁都可能背叛朕,独大伴你不会。”
黄锦越听越害怕,赶忙重头再看一遍这封信,这一次他也发现了这个蹊跷之处,当即惊的抬头。
“主子,那日您召见仇太保、陆将军的事,泄出去了。”
“你觉得会是谁说的。”嘉靖问道:“陆炳?还是仇鸾?”
黄锦颤巍巍的垂首道:“这奴婢不好说。”
“大胆猜。”
“奴婢觉得陆将军的可能不大,他,他毕竟是和主子您是自幼一起长大的。”
“那就是仇鸾了?”嘉靖厉声道:“查,查那一日仇鸾离开皇宫后去了哪里,立刻去查!”
“是。”
黄锦手忙脚乱的离开,记载着陆谭二人谈话的信纸也被一阵过堂风吹的飘起,嘉靖仰头看着,只觉得一行行文字在脑海中划过,继而是陆远、严嵩、仇鸾这些人的面孔。
孰忠耶?
孰奸耶?
一张张面容在嘉靖眼前飞速掠过,嘉靖不由自主的扶住额头,胀痛感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疼痛和烦躁让嘉靖忘记了饥饿,他坐在道台下的台阶上,一坐便是将近三个时辰,终是将黄锦等了回来。
“主子。”
黄锦进了精舍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禀报:“问出来了,问出来了,那日仇太保出了皇宫之后,回到府内换了一身便服就乘车去了严阁老府上,第二天,京郊驿站有人就奔了南京,令出通政使司。”
“你是说,仇鸾给严嵩报了信,严嵩又给陆远报了信?”
嘉靖刚说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对,陆远和谭纶说的是张治,不是严嵩。”
“有没有可能是,严阁老给张阁老报了信,张阁老再报给的陆阁老。”
黄锦小心翼翼的开口。
严嵩报信给张治,张治报信给陆远?
‘阁老,朕已经很久没见内阁如此意见统一了。’
嘉靖只觉得脑海深处一声炸雷,继而便觉得天旋地转,双目昏暗,好在黄锦眼疾手快飞奔上来扶住,这才没有让嘉靖仰面栽倒。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可不要吓奴婢啊。”
嘉靖反手抓住黄锦的袍袖,面色苍白眼冒杀气。
“黄锦,严嵩已经不可信了,仇鸾亦然,去查,去大同,查查当年庚戌虏乱的时候,仇鸾到底都做了什么。”
“是,奴婢马上派心腹去查。”
黄锦眼中含泪道:“主子,您要以圣躬为重啊,这些事奴婢一定会替您查的清清楚楚。”
“朕没事,朕没事。”嘉靖强撑着站起来,走向大门的方向。
“祖宗将江山传给朕,朕不会倒下,在这些个奸臣没有被除尽之前,朕绝不会倒下。”
——
文渊阁内,张治心烦意乱。
已经二十天了,陆远只给自己回了一封信,只说徐阶的事他没有参与,幕后主使很可能是嘉靖一手安排。
对于替徐阶擦屁股、平罪证的事陆远只字不提,而且还劝阻张治这个时候最好暂待不动,静观事变。
“伯兴,胡涂啊。”
张治心里很焦急。
再怎么说徐阶那也是自己人,是江南党目前位居阁臣的顶层人物,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是,徐阶是可恨,不过说来说去不就是贪占了一些民田吗,大不了让徐阶吐出来就是了,何必见死不救,如此一来,人心就散了啊。
正所谓自家的孩子自己怎么打骂教育都无所谓,哪有让外人给欺负的道理。
可是张治现在又见不到徐阶,后者已经被软禁在了皇宫内,美其名曰是皇上体恤徐阁老,留徐阁老在太医院诊治,但谁心里都门清,皇帝这么做,就是为了阻断徐阶和外界的联系,存了必杀之心。
徐阶一旦真死了,那么陆远这个江南党魁见死不救的行为,就让其成为害死徐阶主使的嫌疑大上数倍。
正是因为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所以张治十分着急。
最终他坐不住了,唤来自己之前的随官,如今通政使司右通政蔡望。
“派人去南京,将此信交给陆阁老,转告老夫一句话,望陆阁老以大局为重。”
蔡望拿过信,郑重点头,退后三步刚欲转身,又停下来,迟疑着开口。
“阁老,万一陆阁老还是不愿意有所动作呢?”
张治怔住,随后怅然一叹。
“若是如此,那便是华亭命里该有此劫,无可奈何。”
再如何想保全徐阶,党魁毕竟是陆远,两者权衡,张治最终还是会选择尊重陆远的意见。
但张治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陆远就是不愿意救徐阶这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