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两个月没有下雨的北京城今晚突然下起了雨,这真是充满了讽刺。
文渊阁内,百官还在这里聚集着,皇宫被封锁,他们所有人都无法离开,此刻无不心神惊惧。
等到严嵩露面,这些人便齐齐发问。
“皇上怎么说。”
在无数盏灯火的映衬下,文渊阁内亮如白昼,严嵩自百官中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位置,最后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悬挂着的匾额。
治国安邦。
“阁老,皇上怎么说,您快给句话啊,大伙可都快急死了。”
“是啊。”
“阁老您给句话啊。”
严嵩终于转身:“皇上说,有没有办法驳斥治安疏,治海瑞一个污蔑圣上的大罪。”
百官齐齐噤声。
“海瑞的治安疏下官看了,句句属实,如何驳斥。”
在京的江南党官员直接开口表态。
“陈侍郎此言差矣,海瑞这道疏也不见得全对吧。”
也有官员持否定态度:“这治安疏把皇上说的一无是处,我看就是别有用心,吾皇英明天纵,在位之初励精图治,无有一日懈怠放纵,使我大明朝一度有中兴景象,难道不是因为皇上之丰伟吗。
这些年,皇上御虏乱、平倭寇、定西南,其文治武功不敢比太祖太宗,总也算中上之君,怎么到了这海瑞嘴里,就处处都是过错,这篇治安疏通文看罢,都不过是海瑞一家之言罢了。”
“没错,这不过是海瑞的一家之言罢了,岂可全信。”
“什么叫一家之言,驳斥驳斥,要有实证才叫驳斥,海瑞这疏中所写,有哪句是假话了。”
“偏宠方道、侈兴土木、醉心玄修、用费无度、薄于君臣哪里有假,我看你们就是不敢说不敢认,怕皇上要你们的脑袋!”
“谄臣、佞臣,果然合乎你们这些严党官员的德性,贪生怕死!”
“你放屁,还有什么叫严党,我们都是翰林出身,要说党那也都是皇上的臣党,你不要血口喷人,要说结党营私,倒是你们这些江南籍的官员最喜欢吧,你们力挺海瑞,是不是你们背后那个党魁,号称江南太上皇的陆伯兴所指使,你们存的什么不轨之心,哼,天下人尽皆知。”
“老夫是据实直言,你怎敢凭空污人清白。”
“你们就是想搞臭皇上,好在南京拥立新君,奸臣贼子,呸!”
“放你娘的屁。”
“你还敢动手打人不成,莫看老夫满腹经纶,倒也略懂一些拳脚。”
文渊阁内乱成了一团,江南党和严党的官员吵的不可开交,甚至还有些脾气火爆的,更是直接动起手来。
你夺我官帽,我扯你玉带。
象征着国家中央政府的文渊阁成了菜市场。
“够了!”
严嵩沉声喝了一句:“诸位,此时此刻还要再闹吗,老夫来的时候,大批锦衣卫已经进了宫,各位还不明白眼下的处境吗。”
“不驳斥海瑞,皇上就要把我们全杀了?”
之前力挺海瑞的陈侍郎冷笑一声:“难道这天下只有海瑞一个人不怕死,我们就都是贪生怕死的庸碌之人了吗,哼,那就来吧,让锦衣卫杀了老夫。”
“陈侍郎你在混淆概念,不支持海瑞就是贪生怕死?什么道理!”
“难道不是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老夫是强词夺理尔等就是虚伪,明明就是怕死,还非说人家海瑞说的有错。”
“海瑞就一定是对的吗。”
转眼间大伙又吵了起来。
严嵩不由叹出一口气来。
对错是非现在还重要吗。
现在的情况明摆着,不管海瑞是对是错,其已经和生死捆绑在了一起,议是者死,议非者也是死。
区别只在于,死在嘉靖的手里还是死在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二次靖难中。
现在死还是以后死。
严嵩看向欧阳必进。
“任夫,你的意见呢。”
欧阳必进一直静坐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开过口参与争论,此刻严嵩询问,他这才开口。
“前段时间海瑞回来的时候,带了几份南京的报纸,就在咱们河北百姓因为旱灾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的时候,大家知道南京在干什么吗。
南京通政使司在搞民调,要举办一次游渡秦淮河的比赛,支持的百姓非常多,于是这场比赛定下了日期,就在今日,也就是说,咱们白天还在为海瑞的治安疏而争论的时候,南京城的百姓正光着膀子在秦淮河戏水呢。”
严嵩皱起眉头:“任夫,你想说什么。”
“争论该结束了。”
欧阳必进叹出口气:“是对是错,千人千语,我等皆非真理,便看哪里的百姓活得更好吧。”
“所以,任夫你也觉得海瑞说的没错。”
“海瑞是对是错下官不想评价,但是皇上,确实有错。”
欧阳必进这里说了一段典故:“时嘉靖二十六年,帝加陶仲文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兼领大学士,二十七年,再加伯爵,厚赐万金,诸位,一个道士,对国家寸功未立,却成了少师、少傅、少保、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大学士、恭城伯!
皇上几乎将所有的官衔都加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其子、其婿、其外孙不过乡野粗鄙之人,却个个廕封三品、四品,做了太常寺卿、太学博士,简直是贻笑大方!
时都御史胡瓒上疏劝谏弹劾,反被下狱,株连广达数十人,自此,朝野再无人敢招惹这个我大明朝的国师。
诸位,既然这种乡野道士都能在我大明朝位极人臣,权势熏天,那么,让陆伯兴这种人来坐断江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吧。”
听到欧阳必进说出这件事来,原本还反对海瑞的一些官员变了主意。
或许他们仍然反对海瑞,但更反对嘉靖!
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为国家操持劳命,你只给一点可怜的俸禄,而一个道士,只靠着巧言令色的哄骗,就能一跃成为三孤重臣。
都说陆远升官快,十年了不才只是个从一品,做太子太傅还没有满三年,因此从一品还没有考满,无法晋正一品。
但是这个陶仲文可不得了,他只用了两年,就被嘉靖给了正一品的职级待遇。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欧阳必进扫视百官:“是否驳斥治安疏,老夫的意见就是,皇上必须要认错!诛妖道,正人心!”
认错?
谁都知道嘉靖一旦认错,下一步,陆远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来逼嘉靖退位!
严嵩看向欧阳必进,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任夫,你决定了吗。”
欧阳必进坐直了身子:“无非,斩我首罢了!”
一句话出,文渊阁内先是一片安静,随后越来越多人出言支持,只有少部分官员神情惶恐,忧惧不已。
完了,完了。
这下恐怕要把皇帝逼疯了。
“好!”严嵩这一刻也像是瞬间年轻十岁一般,他言道:“既如此,老夫便去见皇上,告知内阁和百官的意见,那就是,治安疏无可驳斥!”
殿阁外闷雷炸响,雨势变得越加汹涌。
这一场疾风骤雨来的突然,来的又是那么必然。
严嵩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离开文渊阁,向着西苑的方向坚定而去。
沿途,无数的锦衣卫和内宫监都在大雨中站着,他们的目光随着严嵩的身影而移动着。
这一夜,决定了大明朝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