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嘉靖对陆远是充满了偏见,因此陆远做的任何事在嘉靖看来都是包藏祸心。
这让嘉靖感到痛苦。
于是在赶走了欧阳必进之后,他让黄锦叫来了朱载坖,此时此刻,惟有这个儿子能陪他说说心里话了。
“儿臣叩见父皇。”
朱载坖踏入精舍,恭敬见礼,嘉靖抬手免其礼,立时便道:“吾儿快坐朕身边来。”
“父皇召见,必有垂训。”朱载坖坐在嘉靖膝畔,恭孝答话:“儿臣谨聆圣意。”
“朕这个父亲只是想找你聊聊家常而已。”
嘉靖温言细语:“釴儿今年两岁了吧,也不知道没事抱来给朕看看。”
其口中的釴儿便是朱载坖的长子朱翊釴,是朱载坖元妻李氏所生,这个李氏不是生万历朱翊钧的那个李氏,都姓李但并非一个人。
“父皇日理万机,肩负万方,儿臣不敢打扰。”
“朕有什么忙的。”
嘉靖笑了笑,语气有些苦涩,但很快就被他遮掩住:“朕当年给你选的那个讲官如何?”
“父皇说的是高拱?”
“对。”
“高拱博学,儿臣同其学了很多,此人有经世之才,可堪国家栋梁。”
朱载坖答道:“儿臣蒙其教导,所学颇丰。”
“经世之才、国家栋梁。”嘉靖念叨着这八个字,只觉得一时颇多感慨,他又道:“今年多省大旱之事,你可曾耳闻?”
“听翰林院似有些议论声。”
朱载坖小心答话:“不过其中确凿之事,儿臣就不甚清楚了。”
“受灾很广。”嘉靖言道:“陕甘、北直隶部分、山东、河南均有不少受灾之处,南直隶、江西、浙江也有部分地方闹旱,不过并无北方严重。”
“干旱乃是天灾,非人力所抗之事,父皇也莫要因此过于忧怀,以免伤了圣躬。”
“天下万方都在朕一人之肩,亿万黎庶皆为朕之子民,子女受灾朕这个做父亲的怎能不忧怀呢。”
嘉靖叹了口气:“不过好在朕还有肱骨大臣可为依赖,南京应对迅速,已调粮往河南赈灾,想来也会往山东赈灾,为朕解围纾困啊。”
朱载坖听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味道,这让他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说,朕应不应该嘉赏南京官员们啊。”
面对嘉靖的询问,朱载坖只觉得嗓子眼发紧,他磕磕巴巴答话道。
“南京官员赈灾有功确该嘉赏,不过这赈灾之事父皇尚未降旨,彼就自作主张,难免有越权之嫌,应予申饬,如此功过两分,既要赏擢也要诫勉。”
“那朕应该赏擢谁,又该诫勉谁呢?”
这下朱载坖没法答话了,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在嘉靖这是绝对的禁忌。
“朕打算让你替朕去一趟南京。”
嘉靖突然的一句话让朱载坖周身绷紧。
“海瑞会做你的副使,去南京视察灾情的同时,看一看南京太仓的储备情况,如果储备足够,便让南京方面再支援朝廷一些,赈灾陕甘和北直隶。”
你陆远不是拿钱粮收买人心吗,那我就派个太子过去,这样一来,只要朱载坖在南京,那你南京无论拿出多少钱粮,这名声功绩都得算在朱载坖这个太子头上一半。
这种求粮之事嘉靖要面子不愿意干,但是让朱载坖去干就不伤他面子了。
朱载坖倒是不怎么在乎面子之类的东西,他只有一点比较迟疑。
“敢问父皇,儿臣此去南京,该见谁不该见谁?”
这个问题也让嘉靖一时沉默。
最后他言道。
“见你该见的就可以了。”
这话说的云山雾罩,朱载坖是没有听懂,但他不敢继续追问,只得告退后去见高拱,转述了嘉靖的话。
“高师,父皇口中这所谓该见的人是哪些人?”
高拱端坐着,因此问而沉默,许久之后反问一句。
“殿下,皇上召您见面,可曾说及撤兵之事?”
“撤兵?”朱载坖一头雾水:“撤什么兵?”
“京营兵南陈,二十万大军屯驻山东河南两省,此次二省遭灾,当地缺粮势必严重,皇上没有说撤兵回京吗。”
朱载坖果断摇头:“没有。”
高拱于是长叹一声:“既如此,皇上口中的该见之人便没有那位了。”
“老师说的那位,就是陆远陆伯兴吧。”
“对。”高拱言道:“至如此地步,皇上仍不愿意撤兵回京,可见皇上仍想要压制陆远,当初皇上夺去陆远一切官职,勒令其往北京当面述由,可陆远悖逆圣意充耳不闻,假以身染重苛推脱至今,这也使得皇上如鲠在喉。
是此,皇上让您去南京,绝不希望您去见陆远。”
朱载坖紧皱眉头,犹豫不决:“可是去了南京,又怎么可能绕开那陆伯兴呢,只怕躲不掉吧,万一陆伯兴要见孤,孤该如何?”
你不见陆远,但人家陆远要见你,不见不给陆远面子,见了就是不给嘉靖面子,这简直是里外遭罪。
“皇上不是给您派了个副使海瑞吗。”
高拱给出了一个主意:“海刚峰这人的秉性忠直,如果陆远执意要见您,您就推给海瑞,让他出面替您去见陆远,就海刚峰的脾气,陆远绝不会愿意同其纠缠,这样就可以给您省去不少麻烦了。”
“好主意。”
——
“老伯,您慢点喝,别呛着。”
北京城外一粥棚,没有穿官袍而是穿着素衣的海瑞和媳妇正忙活着,两口子面前支了两口大锅,锅里是熬好的米粥,而在这粥棚前,则是两列长长的难民队伍。
这都是从北直隶南面几个府逃荒来的饥民。
每逢天灾,北京就会涌入很多难民,这些难民也不知道逃荒该往哪里去,只知道北京有皇帝,到了北京,皇帝老子总不会不管他们的死活。
“饥民还有那么多,可这粥却这么快就吃完了。”
海瑞拿着勺子费力刮着锅壁,总算是又刮出了半碗,望着空空如也的粥桶,再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饥民队伍,顿觉力不从心的海瑞只能悲伤叹气。
如今他才刚刚从翰林院外调,进入户部担任主事,一年的俸禄低微稀薄,就算是散尽家财进行赈灾,又能赈济多少百姓呢。
达,才能兼济天下。
正在此时,一支队伍扛着十几口粥桶而来,海瑞扭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好友王用汲。
“明受,你来了。”
海瑞上前迎接,看着王用汲送来的十几口粥桶大喜过望:“你可真是解了为兄的燃眉之急啊。”
不过喜完之后又皱眉。
“你哪里来的银子,能买下如此多的粮食,时下旱灾严重,北京城的粮价都涨到了一两三钱银子一石,你我俸禄低微,如何.”
“刚峰兄放心,这还真不是小弟墨财所得。”
王用汲忙解释了一句,随后叹出口气:“我把家里给在北京城买的宅子给卖掉了。”
“明受,你.”
海瑞怔住了,他不可思议的看向王用汲:“那你和夫人孩子住哪啊。”
“嗨,没事。”王用汲不当紧的摆手:“小弟在顺天府司职,顺天府有给小吏们准备的住处,小弟带着夫人孩子先挤着过些日子再说,小弟家里略有薄财,到时候再给些钱买个小宅子再搬走便是,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海瑞只觉喉头哽住,拍了拍王用汲的肩膀没再多说。
灾情发生至今,紧靠户部的存粮实在是捉襟见肘,更何况北京城脚下还有一个吃粮的老虎。
李成梁带的两万骑兵。
人吃马嚼,每天吃的粮食都够养活十几万甚至二十万百姓了。
因为朝廷给李成梁的是足粮,而给灾民的只是一人一天二两稀粥。
如此百姓哪能吃得消,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海瑞看不下去,这才自掏腰包开始赈灾,希望能以自己的行为感化同僚们一起出钱资助。
但如今北京粮价飞升,很多官员的俸禄又低微,加上各自都有一大家子媳妇孩子下人家丁要养,哪里还愿意出钱养难民。
海瑞一己之力,可谓是沧海一粟罢了。
就算是加上一个王用汲,勉强算是两粟。
“国家艰难,岂是我等之辈有能力抗衡的。”王用汲也开始动手施粥,边忙活边感叹:“人力岂可对抗天灾。”
海瑞沉声说道:“话虽如此,但也该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王用汲看了一眼海瑞:“为今之计,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南京方面愿意帮助。”王用汲道:“南京绝对是有足粮的。”
海瑞沉默下来。
恰于此时,一骑飞奔而来,停在粥棚处高问:“海瑞海主事何在?”
海瑞抬起头:“某便是海瑞。”
骑士下马,看穿着应是锦衣卫,他抱拳言道:“皇上有旨,命海主事立刻进宫去见太子殿下。”
“见太子?”
“这是皇上旨意,海主事请看。”
见锦衣卫拿出一道令函,海瑞忙放下碗勺,将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直至完全干净后才走前三步,跪地接下。
他得令观看,眉关紧锁。
“是,海某马上入宫。”
锦衣卫传令罢离开,王用汲上前去问海瑞:“皇上交代何事?”
“皇上让为兄,去南京!”
海瑞望向南方:“为朝廷措粮。”
王用汲顿时哑然,他迟疑道:“只怕此行并不容易。”
“再多艰险,为兄也一定要带着钱粮回来。”海瑞看着一大片嗷嗷待哺的饥民,语气极其坚定:“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