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要动教育绝对不是突发奇想,更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真要严格来说,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
一个官僚,终身都要受困于政治而不得脱身,这就是陆远如今的情况。
他无法摆脱江南党,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纽带让如今的陆远很强大,但也牢牢将陆远困死。
这种关系越紧密便越加的难以脱身。
这就是陆远为什么不喜欢政治联姻的原因。
政治联姻就是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家庭、两种不同的政治势力强行联系到一起,越往上走路越窄,因为你将不得不做出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犯不愿意犯的错。
保徐阶就是例子。
江南党那么多老人轮番出面求情,这面子,陆远不得不给啊。
虽然徐阶也牺牲了很多利益,但命保下来了。
而杨继盛呢,他明明是对的,是一个正直的人,但却因此丢了官,还被扣上了污蔑徐阶的帽子,成了一个小人。
徐阶依旧是那个人前显贵的阁臣君子。
这种政治生态已经被严重污染,长此以往,这个国家注定好不了,只会在封建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最后轰然倒塌。
陆远想要救国就要摆脱自身受困于江南党的现状,而想要摆脱江南党,动教育就成了一个选择。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选择,就是屠刀!
但那就太玩笑了。
嘉靖都还没掀桌子呢,陆远怎么可能先把桌子给掀了,更何况,他也不想造反当皇帝,更不想打南北内战,分裂国家。
教育直接联系科举,是一块很大的政治蛋糕,你想要将这块落后的过期蛋糕扔进垃圾桶,首先要做出一块更大的蛋糕来取代,不能先扔后做,要先做后扔,这个顺序问题不能出错。
陆远只能找来新的礼部尚书杨成修以及吏部尚书罗。
礼部和工部都换了主官,万镗和潘潢两人已经致仕,如今在南京城里颐养天年,好生自在。
而这个杨成修就是万镗当年的随官出身,被举荐接了礼部尚书一职。
至于这个罗前文介绍过,原南京吏部尚书罗钦顺的亲侄子,也是严嵩当年的老领导。
现在他也坐上南京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了。
假手易位、世代传续,最顶层这个小圈子,兜兜转转其实还是这些人,底层人的机会很渺茫。
“参见太傅。”
“二位部堂来了,快请坐。”
文渊阁内,正在批奏本的陆远抬头看了一眼,招呼道:“二位部堂先稍待本辅片刻,马上就好。”
张四维给两人看上了茶水,拿起本子和笔坐到了陆远右下手侧后的一处条案,俨然是一副准备做记录的姿态。
二人见状也是明白过来,看来今天这次会见和谈话很正式。
陆远忙完后放下笔,端茶的功夫冲二人一笑。
“等着急了吧。”
“太傅这的茶真是绝好。”两人没有直接回应,反而是夸起了陆远这里的茶叶:“但是下官品起来,又好像不是狮峰龙井。”
“杭州一个茶商自己炒的茶。”
陆远简单介绍了一下:“托人给本辅送了些,两位部堂如果觉得还可以,待会带些回去尝尝。”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太傅赐茶。”
随口寒暄几句,陆远开始将话题向着正事上去引。
“年初一的时候徐阁老来了南京,当然主要还是去松江,你们也都知道,去年出了杨继盛那档子事,给徐阁老的声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人是松江出来的,要是不出面自证清白一番,父老家乡的人该怎么看他。
来南京见本辅属于是顺路,又顺手给本辅带了些礼物。”
这些家常话陆远聊着两人都没搭话,因为还没有话引子,总不能问陆远送礼的事。
“其中有一个礼物本辅很喜欢,是他家公子徐整理出来的这些年国子监座师们的授课文本,你们也知道,本辅的长子岁数八岁了,蒙皇上降天恩,准了他小子免试入国子监读书,这份礼物可谓送的是恰当其时。”
说到这里陆远举杯喝了一口茶,意思很明确,该你俩接话了。
这里杨成修看了一眼罗,示意请后者先开口。
论亲近关系,罗当然是和陆远更近一些,毕竟之前陆远做吏部尚书的时候罗就是吏部左侍郎,两人搭班子两年多呢,彼此也熟悉。
“徐阁老的公子确实有心了。”罗呵呵一笑言道:“这教孩子的事确实得重视,下官倒也认识不少名士大儒,如果太傅需要的话吩咐一声,下官推荐几人给令郎。”
“名士大儒那都是淡泊名利的雅士,本辅怎好随意打扰。”
“太傅高节。”
罗领会到了陆远的意思,言道:“也是下官有欠考虑了,太傅身为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论才学,天下何人可出太傅其右。”
“哈哈,罗部堂这是捧本辅呢。”陆远朗声一笑,摆手道:“愧不敢当啊。”
这功夫杨成修在一旁也听明白了。
徐阶给陆远的儿子准备了国子监的一些功课,但是陆远不满意,也不打算请名士大儒给儿子授课,说明陆远没想过将孩子送进国子监,既然有此打算,那就意味着陆远对教育有自己的想法,而今天召他们二人来,为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一个礼部、一个吏部,可不正好都是和教育有关系的衙门。
明白归明白,话当然不能直接说,杨成修也绕了一个圈子。
“太傅太谦虚了,江南今日之景象都是太傅一手缔造之功,对了太傅,听说去年的考成,松江知府李崇又是第一名。”
“对,又是松江府第一。”
陆远点点头:“连续两年第一,这个李崇本辅很欣赏啊,今年说什么也要给他调整一下位置了,本辅打算让他去浙江,出任右布政使。”
“李崇能如此出色,把一个松江治理的这般好,不都是太傅您的教导之功吗。”
杨成修吹捧道:“太傅掌翰林院事为国朝育才,坐宫文渊,又教导地方官员如何治政,育才育官,太傅之英明睿智,岂是我辈可以望其项背的,下官初掌礼部,很多事上存在困惑,一心想找太傅您汇报一番。”
“杨部堂请说。”
“现如今礼部也打算着手制定自己的内部考成标准,礼部管着地方的提学道和教谕,负责开化启智,但是担任教谕的官员水平参差不齐,有的高有的低,是而这个考成的标准很难界定,如果只按照每个地方出多少秀才、举人、进士来做标准的话,那么江西、浙江就会很高,广东、广西就会很差,是因为这两个地方的提学道衙门不行,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这一点下官很困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如果说陆远确实有动教育的打算,那么杨成修这么说就是主动给陆远递话。
这是个聪明人。
陆远很满意。
“江西的成材率高那是因为有着千年的历史沉淀,两广归服王化本就晚一些,像广西,都到了南宋时期才设府开衙,再往前一直都是羁縻州,宣慰司,满打满算到今日才三四百年的时间,使用孔孟学说进行教育的确很难推动。”
陆远言道:“依本辅看,可以考虑在广西、湖广个别宣慰司这些因为历史原因、文化原因、种族原因而迥异于咱们主流学术大省的地方进行教材的重新编修,完全可以学习考成法的制度经验,搞一搞教育试点嘛。”
罗不动声色的品茶,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教育试点?
那这些被划做试点的地方,将来的学生怎么出头?
参加科举铁定是没戏的,那不参加科举,怎么安置?
在这个时代,教育只有和公务员体系挂上钩才能存活,不然这种教育不存在任何存活的土壤。
天下的孩子自幼读书,大了参加科举博取功名,然后当官。
这是刻进大脑里、血液中的认知。
你让我送孩子去接受新教育,那你告诉我,学会了能不能当官?
说其他的都是放屁,就问你这一点。
如果说不能,那哪凉快去哪呆着,老子不学,也不会让孩子学,就那么简单!
因此改革教育的阻力不单单是守旧派和旧有利益阶级带来的,还有就是数量庞大的老百姓群体自身的底层阻力。
一家子含辛茹苦,都盼着能出一个寒门贵子从此摇身一变成为官宦门第,继而光宗耀祖。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是存在的。
啪的一声你陆太傅扔出一个教育试点,搞所谓的教育改革,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那能行吗?
作为一名入仕之后就一直在吏部工作长达二十多年的官员,罗非常清楚整个大明朝的政治体系构成和其中选材用材的逻辑,是而对陆远提出教育试点这件事,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太傅,管仲言: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教育就是树人,诚可谓终身之计啊。”
言外之意,不可操之过急。
陆远含笑点头:“罗部堂所言甚是,树人确实是终身之计,可能需要一百年也可能需要两百年,但是,最重要的不是一百年两百年,而是第一年。
今年做,一百年后能成功,一百年后再做,就是二百年后才能成功,我们一句终身之计就把问题扔给了后人,后人难道就不嫌麻烦了?代代如此,那到底啥时候是第一年啊。”
罗闻之语塞,片刻后才拱手。
“太傅所言发人深省,下官受教。”
“前些年闹倭乱,从嘉靖二十一年的海盗猖獗到嘉靖三十三年汪直伏法,前后十二年时间,朝廷花了多少钱,沿海死了多少百姓,如果说从嘉靖元年亦或者从郑和下西洋那一年开始,朝廷就能认识到海洋的重要性,从那一年开始鼓励民间的发展、设立海关有序的管理进出口、有章程有规矩的合理分配海贸带来的每一文钱,还会有今朝这十几年的海乱吗?
事实上我们都看到了结果并亲身经历这一过程,开海本身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政治矛盾、经济矛盾、思想矛盾,我们的祖辈就是因为这些矛盾的存在很棘手,索性推行海禁,搞一刀切。
他们确实没有矛盾了,但是麻烦的种子种了下来留给了我们这些后人,最终这些种子结出了汪直这个苦果,这个苦果需要我们这一代人吃下去,因为这是我们祖上留给我们的,只能我们吃。
今天杨部堂说礼部无法制定考成制度,因为没有一个准确合理的界定标准,那不能因为这一点就索性不搞了,礼部不设考成标准,其他的衙门也可以不设,那我们还是一如既往,怎么轻松怎么当官,继续把问题扔给后来人,扔给我们的子子孙孙吗。”
陆远越说越痛快,最后大手一挥。
“本辅看,教育试点的事情可以好好议一议,拿出有效的、有理有据的章程出来,具体定在哪里,怎么做,本辅也不搞一言堂,士林贤达名士均可踊跃献策,本辅自当洗耳恭听。”
二人也算听明白了。
教育改革的事陆远是决心已定不容更改,不过陆远也没打算乾纲独断,教育这块蛋糕陆远不可能一个人吃进肚子里,还是大家一同商量,共同决策。
核心思想,求同存异。
改革是必须的,至于怎么改最符合集体的利益,陆远会给出充足的时间去讨论。
这便可以接受了。
“这事,是否可以召集翰林院、国子监的生员们一同讨论。”
陆远沉默许久后点头。
“可。”
与其将来等到监院生员知道后闹事,还不如说破无毒,要闹早点闹。
后面两年恐怕又不得安生了。
但没办法。
陆远嫌麻烦不去做,后人就要去做。
有的事,总要有人去走出第一步。
一代人苦,好过代代人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