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茶香氤氲,陆远品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着自己之前的话。
“土地,士绅之根也,何故?因为土地可以种粮食,粮食是活命的东西,是故民以食为天,土地在谁手中,百姓就听谁的话,这也是乡野宗族手握百姓生杀大权的原因。
士绅掌握土地,源源不断的产出粮食,世世代代传续不衰,这些产出的粮食被士绅们储存起来或者卖出去换成钱,粮价贵贱均由掌控土地者说了算。
咱们想要让士绅们交出土地,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粮价压下去。
若是用政策强行平抑粮价就会触犯士绅的利益,很有可能让士绅们串通一气、囤粮居奇。一旦粮食无法进入市场,那么粮价就会疯涨,所以用政策来强做是不可取的。
想要平抑粮价的最好办法就是咱们要握着比他们更多的粮食。”
“可是咱们手中才只有十几万顷地啊。”
万镗皱眉言道:“江南六省,在册的土地足有四百三十万顷,咱们这十几万顷连零头都不够,如何能控制粮价。”
“这就需要银行了。”
陆远笑道:“最开始的时候咱们肯定无法控制粮价,所以可以先利用银行来吸纳民间流通的粮食。”
“什么意思?”
“银行可以存金银,也可以收粮食啊,百姓家中或许没有金银积蓄,但必定会有粮食积蓄来预防灾年,民间的存粮是极其海量的,士绅的存粮更是无可估量。
让银行按照市场行情价格来开办粮食储蓄,士绅或者百姓将粮食存入银行,银行照市价将粮食转为钱开存单,每年给付利息给储粮者。
这些粮食在士绅家的仓禀中储存着又不能生崽,时间长了还会发霉变质浪费掉,历年来每到梅雨季节,士绅们都会大量抛储以换取钱财。
既然银行愿意收储粮食,那么这些士绅自然乐意将粮食折市价储存进银行,每年还能多利息,何乐而不为?
随着时间的推移,咱们手中的粮食就会越来越多,自然逐步取代士绅掌控粮价。
握住粮价,土地的价值也就是咱们说了算。
诸位上司,陆某曾经和韩士英韩部堂说过,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握住粮价,宗亲和士绅手中的上百万顷良田,终有一天会是咱们的,怎么操做,陆某想诸位上司比陆某更精通吧。”
一群老头子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是啊,握住粮价之后再想把土地夺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最简单的方式,压低粮价的同时拉高其他物价。
对老百姓来说,他们日常所需仅为粮食、食盐和布匹,其他的物价和百姓没有任何关系,就算高到天上去也影响不到。
这年头能吃饱不饿死、不冻死对百姓来说就算是盛世了。
可士绅们怎么办。
他们吃得好、用得好、穿得好,年年还要走亲访友、拜访上级,想要逞凶为恶,还需贿赂官府。
其他的物价一旦拉起来,那么士绅就需要大量钱财来支撑日常所需。
粮食卖不出价,钱从哪来?
只能是将土地抵押或者卖给银行。
至于说哪些东西会涨价,士绅们还能比朝廷先知道?
政策的制定权可是在朝廷手里攥着呢。
今年炒一个、明年炒另一个,根本不需要多少年就能将这群士绅折腾的奄奄一息。
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中慢慢将土地从士绅手中夺过来,当手握多数田地掌控绝对粮价后,只需要赶上一个灾年的机会再一把将粮价拉上天,让所有士绅和老百姓一样吃不起粮食,倒逼着所有士绅和百姓将田地卖给文渊阁内这群老爷们。
就像过往几千年来一样,士绅地主如何兼并百姓,现在老爷们如何兼并这些士绅,顺带着再把老百姓也给兼并了。
几个家族或者十几个家族,吸干江南六省几千万人的血!
最后老爷们主导朝廷一边开仓放粮赈灾、安抚百姓不使其造反,一边再按照陆远的方式将土地以租代售的还给百姓,如此便可以稳定社会秩序。
从此之后没了九成九的士绅宗族,便是江南所有人替几个家族或者十几个家族打工。
巨无霸一般的门阀诞生了。
一家富总好过万家富!
这种手段最简单也最粗暴,而陆远追求的一直都是细水长流、源源不断。
“士绅者钱粮皆有,所牟取之物无非跻身官宦,咱们江南多的是大儒,当年王阳明立心学,引起儒学同心学之间的学术之争,许多大儒立书院、育门生。
咱们也可以在南京建一所书院,请诸如悦之公、晋叔公这些位明公来书院挂个名,不需要明公们授课,哪怕只是挂上名字,都足以让这些士绅趋之若鹜的将孩子送进来求学。
他们要的不是孩子学成考进士,而是通过这个圈子认识到那些他们一辈子够不到的人。
书院不收学费,但是能不能进书院就全凭士绅们的心意了。”
“伯兴的意思是,让这些士绅花钱来争取子嗣入学的名额?”
“不不不,一锤子买卖哪里够。”
陆远言道:“银行刚刚开张,总得让这些士绅们支持一下吧,让他们办一笔大额的借贷,就用土地做抵押。”
“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吗?姑且就算能通过借贷的方式赚他们一点息钱,可到期之后他们将钱还上,一样可以将土地赎回去。或者他们拿了钱干脆再存进去,左右无非是付出一点差额的利息,还不如直接问他们收学费呢。”
陆远笑了笑:“让他们拿钱不花当然不行,他们将孩子送进南京,利用照顾孩子的名义在南京生活,总需要有个住处吧,长安街不能住,离着长安街近的地方,这宅子的价格总能翻个几番了。”
“卖宅子赚钱?”
“宅子不接受直接买卖,必须首付一部分,剩下的分个十年二十年,每年都要支付贷款的利息。”
“若是他们不买宅子,就和在南京的很多外省官员一样,租宅子住怎么办?”
“没有购买宅子的合同契书,孩子不得入学。”
一群人无不面庞抽搐。
这都什么鬼主意。
“平白多出两笔债务,这群士绅就不可能再继续坐吃山空,要引导他们在南京经商做买卖,兴办产业。
而且等到银行开办之后,凡是在南京做买卖的,都必须要到银行开一个储蓄户,不然禁止营业。”
“这么做用意何在?”
“让银行给开了储蓄户的商号印发独有票据,每一次卖出货物,都要将金额写下来,给予购买者。
购买者持此票据可以到银行兑换票据金额百分之五的钱财,如此银行就知道该商号每年有多少营收,如此便可以向商户进行征税,因为有票据在,商户无法向银行瞒报收入,只能向银行缴纳,如此便又多一税源。”
明朝没有商税,其原因便是因为很多大商人其实都是官员的白手套,官僚当然不会支持朝廷开征商税,影响自己的收入。
可现在陆远玩的不是让朝廷收,而是让银行来收。
这银行则是由在座这些位一起开办,收上来的钱自然要归入私人的腰包。
一群老爷们当然愿意,可也有担心。
“只怕会阻力不小。”
能赚的银子的政策他们愿意支持,但是地方上的官员恐怕不会乐意。
“等将来银行开到地方府一级,则府一级收的税,允许当地知府衙门留存三成用于发展,七成上缴南京即可。”
不同意的原因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既然是因为利益闹的不愉快自然也可以利用利益来抚平。
左右就是一个蛋糕怎么分配的事。
银行一开始肯定无法建设到府,先是一省一个,省一级官僚先分钱,而后再是府一级甚至有朝一日的县一级,所有人都有利可图。
用利益将官僚阶级绑在一起,那么士绅阶级就不难对付了。
形成一个坚固且牢不可摧的利益金字塔。
最顶层是在职的九卿老爷,现在这个小圈子里多了一个陆远。
第二层是那些已经退休致仕颐养天年的老领导,他们在野仍存有不可小觑的政治影响力,有家族子弟和门生,因此也要照顾到。
第三层就是省府县的官员。
第四层才是地方的士绅。
第五层,好吧没有第五层了,平民不配进入这个金字塔。
士绅在这个金字塔中就属于被盘剥的最底层。
“诸位上司。”
陆远站起身,十分严肃认真的说道:“欲要扩塘养鱼,首先必须要保证鱼能在塘内活下去,如此大鱼生小鱼,源源不断。钓者也才能永远从鱼塘内钓到鱼,若是鱼被捕捞一空,则此塘必废。
张经一日平定不了倭患,国家的财政只会一年比一年糟糕,终有一日,朝廷吃不住劲的时候,会强令咱们拿钱出来,莫要等到那一日,咱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几人无不齐齐看向陆远,神情复杂深沉。
如今南北政治局势平衡,完全是因为南京不停的向北京输血,可如今这个血已经年年变少,早晚有一天北京会扛不住的。
哪怕是杀鸡取卵,北京也要对南京动手了。
到那日面对圣旨屠刀,家底子还能保住吗。
为了避免那一日的到来,很多事要提前谋划。
图求自保,务必要让江南六省上下铁板一块,实现东南互保,才能分庭抗礼。
而想要让一盘散沙的江南六省铁板一块,就必须要保证在这个利益团体的每一个人都有利可图。
是故,一个健康且良善的财政不可缺少。
“晋叔公说,咱们要多支持后生,年轻人有时候也比咱们看的更远、想的更深,现在看来,晋叔公说的没错。”
万镗呵呵一笑,说了大年初一拜会杨旦时后者的一番话。
陆远闻言躬下身子言道不敢当。
韩邦奇扶着椅子站起身:“都是为朝廷效力,要有能者居之,当年晋叔公位列九卿的时候也不过是不惑之年,一样辅保我大明社稷十几载,依老夫看,伯兴日后未必不可为两江魁首。”
“再锻炼几年,确实是差不多了。”
“伯兴,汝当勉励之。”
“要争气。”
“不要让老夫等人失望。”
这群老头子一个接一个经过陆远身边,留下话来渐行渐远。
陆远则时刻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态,直等到所有人都走远才直起腰。
两江魁首?
下一个严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