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官员名下的田地确实都卖光了,这一点陆远没有撒谎。
当初韩士英让蒋如俨派人去他四川老家,安排着卖了一半祖产,带着银子来南京发展,这件事九卿自然很快知道,因此个个有样学样。
虽然不能像韩士英那般有魄力,变现家族产业,但也纷纷都把自己名下的职俸田卖了出去。
而今朝靠着不夜城赚来的田产、房产、契产、银子,这些九卿也不会傻到挂在自己名下。
因此,此时此刻的南京九卿,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人见人落泪的青天大老爷。
职俸田都卖掉了,只剩下一处朝廷给安排的宅子。
更艰难的一点在于,大家伙还断了四个月的俸钱。
幸亏这些年家家户户都有些存粮,不然现在恐怕都饿死了。
严嵩当然不信陆远的鬼话,还他呢,鬼都不信。
但不妨碍严嵩震惊开口:“竟有此事?”
随后望向韩邦奇。
“汝节兄,还有这事?”
韩邦奇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叹出口气。
“这、这事老夫都羞于开口,为了皇上和朝廷,区区一些田产何足挂齿,卖了便卖了,如今拿出来说倒像是邀功一般,阁老千万不要笑话。”
赶等韩邦奇的话音落下,文渊阁内突然传来一阵低泣声,寻声望去,只见几个侍郎已是垂首哽咽了起来,频繁的抬胳膊擦眼泪。
严嵩嘴角剧烈抽搐了好几下。
我当年在南京的时候,你们可还没有如此无耻啊。
好好好,就知道当年你们还留了一手没教给我。
眼见好好的一堂碰头会即将变成诉苦大会,严嵩立时言道。
“这件事老夫要立刻上禀皇上,请拨款南京户部,再给各位将职俸田买回来。”
“多谢阁老了。”
万镗勉力拱手:“不过朝廷眼下正困难,还是先紧着北京吧,老夫等人捱过今年还是没问题的,等明年两税收上来,这日子,总归是会越来越好。”
这个时候谭振鹄来到殿外的位置,郑大同示意一下迎了出去。
“怎么个事?”
谭振鹄有些诧异的看了看郑大同发红的眼眶,满脸错愕。
郑大同抬手拭去眼角泪花,蹙眉。
“说,什么事。”
谭振鹄这才反应过来,忙言道。
“部堂,遵您的吩咐,今晚为阁老准备好了接风宴,这是菜单,一共一百零八道菜,先后分三次轮上,您看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
郑大同看都没看就说道。
“撤了,换十六个菜就行,素菜十二个、荤菜也简单点,有条鱼、有个鸡、炖个东坡肉、汆个肉丸子就行。”
谭振鹄啊了一声:“就这、这么简陋吗?”
“嗯,计划有变。”
“可这食材都准备好了。”
“让伙夫们做出来在厨房自己吃吧。”
郑大同说完就转身重回文渊阁,还笑着说了一句:“来通传今晚摆接风宴的事,通政司囊中羞涩,频来请示怕怠慢了阁老。”
一听这话严嵩就知道今晚怕是吃不到什么好菜了,因此说道。
“不用麻烦了,老夫这个岁数,一碗清粥即可,荤腥对身子不好,便回驻跸之处对付便可。”
“这,太失礼了吧。”
“各位同僚为了朝廷不惜变卖家产、停领俸禄,老夫身为首揆,哪里还能厚颜去吃珍馐美味呢。”
严嵩坚持己见:“今日就先这样吧,老夫乏了,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去浙江,各位且先散了吧。”
“那,下官等人告辞。”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桌椅挪动声,几十名官员顿作鸟兽散。
这个碰头会算是到此为止,不过正戏也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严嵩就该一一单独召见官员了,到了那关起门来的时候,聊什么,外人可就不知道了。
因此所有人虽然从文渊阁离开,但并没有急着离开皇宫回家,而是都守在自己的值房,等着看谁会是第一个被严嵩单独召见的官员。
“陆侍郎,阁老有请。”
当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方锦祥走进陆远值房的时候,陆远气的差点骂娘。
老王八蛋严嵩,你这种伎俩太下流了吧。
放着六部九卿不先见,见我一个户部侍郎,明摆着给所有人一种我陆远是你心腹的错觉。
这种阳谋根本没办法,严嵩是首辅,他想第一个召见谁全凭他自己说了算。
于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陆远硬着头皮重新回了文渊阁。
只不过这次见严嵩的地点换到了二堂。
除了严嵩,堂内再无第三个人。
方锦祥这个小王八蛋还贴心的将二堂的门给关严实,给人一种神神秘秘的操性。
你把门开开好吗。
就算开着门,这离着六部值房够他妈一里地了,谁能听见你严嵩说的啥。
带着满满的吐槽,陆远恭敬作揖。
“下官参见太师金安。”
“免礼,先坐吧,老夫临完这幅贴。”
严嵩忙着书贴,只是抬了下头便继续挥毫。
陆远当然不可能真去坐,站在原地一直等着,等了足有一刻钟的功夫,严嵩这才停笔。
“快坐快坐,老夫腿脚不方便,就不给伯兴倒茶了,自己来吧。”
陆远答了一声是,这才离开原地,自行倒了一杯白水,寻了个位置坐下。
严嵩言道。
“这是咱们俩第一次见面吧。”
“是。”
“但你陆伯兴的名字,老夫听了很多遍,东楼说起过、赵文华说起过、鄢懋卿和朱纨也说起过,北京六部九卿连着皇上都说过你的名字,可谓是声名远扬。”
“不敢,下官能有今日,都仰赖阁老的栽培和提拔,不然,下官还在翰林院内储养,想要为朝廷效力,恐怕不知道还需等多少年。”
严嵩呵呵一笑:“话说的倒是动听。”
“下官在太师面前不敢藏私,说的句句都是肺腑话。”
“朱纨一直替你说好话,说你为人厚道,看来他这些年从你这没少拿银子。”
关起门来,严嵩说话够直接的:“东楼那小子也没少收过你的银子吧。”
这话陆远没有回答,以沉默应对。
于是严嵩只好再把话题折回去,言道:“你既然说是老夫的栽培和提拔,那又为什么要和韩士英他们掺和到一起,这群人沽名市美,个个冠冕虚伪,心机深沉,你以为靠着万芳园赚的那点银子就能获得他们的党庇?太自以为是了。”
陆远答道。
“下官来南京是蒙了阁老的提拔之恩,下官也知道自己来南京的责任,故一刻不敢松懈。
南京户部是江南士林的命根子,下官一个外人向他们伸手要钱,几乎不可能,但下官若是做不好,就是替阁老脸上抹黑,在皇上那不好交代,所以下官只能行无奈之举,谋求同韩士英等人的合作,从未想过要和他们托庇党护。”
“你火龙烧仓、釜底抽薪,也是无奈之举?”
严嵩冷哼一声:“觉得老夫将孙世调来,夺走了你的度支司和漕运总督衙门,故而心中生恨?”
“户仓失火本就是意外。”
陆远一口咬死不承认:“无论是度支司还是漕运总督衙门都是朝廷的,皇上下圣旨交给谁,下官作为臣子只有竭力配合,不敢有丝毫怨怼之心。”
“怎么,现在连实话都不愿意和老夫说了?”
严嵩说道:“现在这里就咱们两人,你将实情说出来便还是老夫的门生,背后指使火龙烧仓的这些人,韩士英、万镗、潘潢他们,老夫便以此将他们罢职处置,到时候你就是南京九卿之一。
老夫老了,扶着你干上三五年,到时候便举你入阁,将来继承老夫衣钵,为我大明朝辅国安邦。”
老东西跟谁画大饼呢。
陆远笑了笑,转了话锋。
“几个月前,南京城里潜入了一伙倭寇,企图刺杀下官,幸得执金吾卫的保护方逃过此劫,经此一番生死挣扎之后,下官余生只想平平安安,上养父母终老、下育子孙成才,余者,皆不敢再做奢求。”
“你才三十岁,还年轻,这就知足了?”
“下官耕读传家,祖上没有入仕之人,能有今日为侍郎高官,足可谓光宗耀祖矣。”
严嵩的脸色已是极难看,挥手。
“既然汝如此不求上进,老夫也是多说无益,好自为之吧。”
“多谢阁老教诲,下官告辞。”
陆远起身作揖,随后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走出文渊阁,感受着隐藏在各个值房内的窥探,陆远驻足少顷,便迈步回了自己的值房。
听其言没用,因为谁都是说瞎话的高手。
重点是。
观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