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国营工厂,什么都有。
住房、学校、医院、商店、理发店,俨然一个自行运转的小社会,工友们的日常生活基本能在厂里解决,当然,前提必须是大厂。
像挂面厂这种小厂,虽然五脏俱全,但规模和设施还是不如大厂,至少就没有电影院。
一到了放电影,楼下总是人山人海。
放映机的正前面挂着长方形的白影布,放映机跟幕布之间的空地,前后左右,成排成行地摆着椅子和板凳,还有人陆陆续续前来。
有带椅子的,有空手来的,都带着笑容。
每家每户早早吃了晚饭,抢占好的位子。
方言等人抢到前排,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丫丫,他谁啊!”
方言回头一看,还是特么遇到这孙子。
吕大成!
就见他一身黄色的确良,上衣四个兜,胸口的口袋插着2只钢笔,昂起下巴,身边跟着一帮厂子弟,显然是鸡群里的鸡王。
“我姐的小名也是你丫能叫的嘛!”
方言挡在他们的面前,冷眼看着。
“原来你就是方红的弟弟啊。”
吕大成脸色大变,“你叫方言对不对?我是你吕哥,吕大成,以前是你姐的同学,现在是她的工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方言眯了眯眼,“不记得,没印象。”
小舅子,你可不能不认我啊!
吕大成提醒道:“我以前经常送你姐回家,还跟你打过招呼呢,是吧,丫、方红。”
“噢,我想起来了。”
方言装作恍然大悟,“你就是当年那个被我和苏雅,拉进巷子里差点揍了的臭流……”
“咳咳!”
吕大成用咳嗽掩饰尴尬,“误会,那次纯属是个误会。”立刻掏出包八达岭,“抽烟不?”
“自备。”
方言拿出大前门,晃了一晃。
吕大成一看档次比他还高,悻悻地把烟收回口袋,“我听说你插队回来,发表了小说,当了作家,还在《燕京文艺》编辑部工作。”
“没错。”
方言点了下头。
“既然都在文化宣传部门工作,我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聊。”吕大成说,“我的作品,特别是诗,经常在厂报上发表。”
“厂报?”
方言不屑一顾道。
“当然,不信,你可以问伱姐和苏雅。”
吕大成急于想在他们面前表现一番。
方言嘴角突然扬起一抹坏笑:“既然这么优秀,除了发表在厂报上,你的大作肯定也上过其他期刊吧?”
“有,当然有。”
吕大成心虚,“不过我以前一门心思在厂报上,很少往出版社投稿,最近,我也在考虑要不要把我的诗,多投点到出版社发表?”
“那你说说你的作品。”
方言对他的水平,早就心知肚明。
“那就献丑了。”
吕大成挺胸抬头,闭上了眼:“在那高高的山顶上,有一朵白云飘了过来,当白云飘过之后,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就没有了白云……”
(ps:现实里就有这诗,评价还不“低”)
“……”
方言嘴角上扬,不愧是我认识的吕大成!
“别笑了,注意点。”
苏雅压低着声音提醒道。
“能不笑嘛,写得什么玩意儿,连你一半的水平都没有。”方言嘴角向下扯,憋住笑意。
“骂我,还是夸我呐!”
苏雅睨了眼。
方言轻声道:“夸你呢,你看他明明这么普通,都可以这么自信。”
“噗嗤。”
不只是苏雅,旁听的方红也差点笑出声。
吕大成沉醉在自己的诗,缓缓地睁开眼睛:“我把它称作《山顶》,觉得怎么样?”
“funoffoolishtalk(满嘴放屁)。”
方言怕他听出来,改说英语。
流利的英文立刻引起苏雅和方红的侧目。
吕大成也一样,疑惑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怪不得总能发表在厂报上。”
方言用戏谑的口吻说。
“那你觉得有没有机会上《燕京文艺》?”
吕大成这么卖力地表现,不仅想在方红和方言的面前露一手,更受了吕父的指点。
如果能通过方言的关系,把作品发表出去,坐实“大才子”的名头,然后吕父在运作一番,就有可能调到厂长办公室当秘书。
再下一步,就是代车间副主任。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当方言的姐夫!
未来小舅子,我太想进步了!
“这我说了不算,能不能刊登,得看主编和诗歌组的意思,我只是個小小的助理编辑。”
方言摊了摊手:“不过我看你这么有信心,直接投《燕京文艺》,应该不成问题。”
“真的?那真是太好啦!”
吕大成眼前一亮,直说自己已经把稿子投到《燕京文艺》。
“这样啊,那你等信儿吧。”
方言冷冷一笑,拿上水壶,“姐,咱们去锅炉房。”
…………
两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
“岩子,你刚刚说的是英文吧?”
方红看弟弟点头:“那是什么意思?”
“满嘴放屁。”方言说。
“啊!”
方红先是一惊,“你胆子可真大,敢当他面说这话,幸亏他听不懂英文。”接着放声大笑:“哈哈,满嘴放屁,怎么念来着?”
“funoffoolishtalk。”
方言说:“姐,不是我说,就他这做诗的水平,也能上厂报?你们的厂报也忒差了。”
“别乱说,我们的厂报还是有水平的,可能因为他是宣传干事,更容易在厂报上发表。”
方红摇头失笑。
“跟他有个副厂长的爹更有关吧。”
方言不禁讥讽。
方红沉下了脸,“这个吕大成啊。”
方言也不再多说,姐弟俩往前走,煤堆堆在锅炉房外的院子里,就见一个脸上乌黑的男人,大汗淋漓地推着装满煤的小推车。
“跃民!”
方红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丫丫!”
韩跃民注意到她身旁的方言,“他是?”
“这是我弟弟,你以前见过的。”
方红笑道。
“你弟弟?噢,方言,岩子啊!”
韩跃民刚想伸出手,但看到自己的手又黑又脏,尴尬地缩了回去。
诶,姐夫!
方言立刻抓住,跟他摇晃了两下,“我也记得你,韩跃民,韩哥,你好你好。”
“你好。”
韩跃民没来由地有些感动,扫了眼他们手上的水壶,“来打热水对吧,我去帮你……”
“我自己去吧。”
方红白了眼,“你啊,把煤推进去,就赶紧把脸和手洗洗吧,黑得跟花猫似的。”
“嘿嘿。”
韩跃民憨笑道:“岩子,你刚才跟我握手,手也脏了吧,走,跟我一起去洗吧。”
“成。”
方言跟着他,走入了锅炉房。
“你们是来看电影吧?”
韩跃民边洗手,边问。
方言往手上打肥皂,“嗯。”
“你洗好了先别走,我这儿刚好烤了地瓜,我去拿给你们吃。”韩跃民笑道。
方言玩味道:“韩哥,你这地瓜是想给我姐吧?”
韩跃民一个激灵,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岩子,你可别乱说。”
“你敢当着我姐的面儿说不是嘛?”
方言故意冲外嚷嚷:“姐!姐!”
“别喊!别喊!别真把你姐喊来了!”
韩跃民吓得频频往门口看。
方言看着眼前的他,立刻想起他上辈子害怕方红“老子蜀道山”的样子,原来这么年轻,姐夫就已经得了妻管严,不禁摇头。
“所以你承认吧?”
“嘿嘿,岩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又不是瞎子。”
方言道:“老实交代,喜欢我姐对吗?”
“喜、喜欢。”
听到这么直白的问题,韩跃民老脸一红。
“你喜欢我姐多久了?”
方言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韩跃民抿了抿嘴:“八、八年。”
方言心里乐开了花,表面故作严肃:“八年!那会儿我姐才上初中,你就喜欢了?”
“嗯,我是真喜欢你姐!”
韩跃民咬了咬牙,猛地点头。
“真喜欢?真喜欢,怎么没见你行动啊?”
“我也想行动,可你姐一直把我当朋友,以前年纪小,不敢说,等年纪大了,想跟你姐坦白的时候,不是找不到机会,就是你姐有点犹豫,怎么跟你形容我们的关系呢?”
“朋友以上,谈婚未到。”
“对!就是这个!”
韩跃民感慨:“到底是大作家,就是有文化,我跟你姐就没法更进一步,有时候,我就会胡思乱想,她是不是嫌弃我是个烧锅炉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爸你知道吗!”
方言解释道:“我爸也是烧锅炉的,但死在锅炉爆炸,所以我们全家,包括我姐,对锅炉有关的一切东西,感情老复杂了。”
“原来是这样啊。”
韩跃民恍然大悟。
“可不是嘛。”
方言当然不会说,这些都是上辈子方红告诉韩跃民,然后韩跃民喝酒的时候跟他说的。
“可是说什么也晚了,你姐跟吕大成……”
韩跃民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
“想什么呢!我姐跟他屁点关系也没有。”
“吕大成不是让他老姑上你家了吗?”
“没成,我妈不同意,我不同意。”
方言笑道:“关键我姐也不答应。”
“啊?!”
韩跃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你明白了吗,我姐可不是那种嫌弃你是烧锅炉的人。”方言语重心长道:“所以啊,韩哥,你得重新支棱起来啊!”
韩跃民沉默一阵,突然鼓起勇气问:“岩子,你觉得我做你姐夫怎么样?”
“你问我没用,你得问我姐。”
就在方言说完这一句,从门外传来方红的催促声:“怎么洗个手,洗这么慢呐!”
“姐,韩哥给我们的。”
方言手拿着热气腾腾的地瓜。
“你怎么能随便拿他东西呢?”
方红幽怨道:“这是人家的晚饭。”
“是我硬塞给岩子的。”
韩跃民直直地盯着方红看。
“下不为例啊!”
方红别过头,从口袋里抓了把原本给方燕准备的水果糖,塞到他手里:“岩子,咱们走!”
“来嘞。”
方言冲韩跃民眨了眨右眼,嘴角上扬。
上辈子自己没重生,姐姐嫁给了吕大成。
这辈子自己重生了,姐姐还嫁给吕大成?
那我不白死了!